會咳嗽的自行車

劉希國

我承認，我的自行車是停落在黃土地大背景上的一幅簡筆畫，是無論多麼醜陋破舊都不忍棄置的情懷。我的自行車是鬓角邊的白發，是無論怎樣幹枯都不忍背離的摯友。當然，我的自行車也如楊花遺留的一池萍碎，更仿佛傾情侍弄的一輪油葵。孤獨時，她贈以安慰；苦悶時，她贈以關懷；沒落時，她贈以希望。花是人家的豔，車是自家的好。

可是，近幾個月，我的自行車病了，而我就在她身邊。

“吱——咝——咯咯咯——吱”極有規律的複雜聲音酷似老翁咳嗽，先拉氣至脖，就在快噴放時，突然鼻頭微張，擰眉成鎖，一兩個痛快清亮的噴嚏後，最後才順理成章地“咯咯”幾聲。我知道，自行車咳嗽了，當然，你可以認為她感冒了。

想給她上點“藥”，但我每次下樓時總忘了帶上縫紉機油。一天下午，我随手把她停在樓前空地上，任陽光恣肆地照射她，有時又任冽風撕咬她。上班時間，我照例無奈地走到她跟前，開鎖，推行，在直路處騎上她，時不時踢幾下鍊條盒，搖晃幾下車把。奇怪的是她竟然沒有了聲音，平靜地走到了單位。我記住了，這家夥和在暖牆彎曬太陽的老頭兒一樣，曬曬總有好處，車子要健康，也得曬太陽。騎車和育兒一樣，該疏忽時便疏忽，反而比盯梢更管用。

第二天，天色放晴。我把車子停在向陽處。心想，這下她該享受一頓日光浴了。遠山翠色盈盈，蒼崖高矗。吃過午飯，滿懷希冀地下樓來。誰知推上沒走幾步，車子又是一陣熟悉的咳嗽，“吱——吱——咯咯咯——吱——”，我的天，神經都差點被枯燥的聲音絞斷了。溫暖的環境未必産生滿意的效果。心存一份僥幸，等過了這個冬天，車子的哮喘、咳嗽沒準會好轉，就像下過煤窯的老漢，一俟天熱，将會把拉風匣似的呼吸聲變得輕柔一些。

沒保養的自行車依舊咳嗽着她的咳嗽。

可惜少雨的北方天氣還是太冷。車子的咳嗽聲伴我穿過星光月色，吸納山風朝露，我隻是在無奈的情況下給她換了兩個外胎。每次停車時我都貓着腰，裝作内行的樣子，瞅瞅車頭、前叉、前軸，閘片，最後還是搖搖頭，甚至對車子病入膏肓持有一種絕望。一日傍晚，我加夜班回家，大雨滂滂，勢如絕堤，我與車子都淋個透澡，勁風橫吹，雨聲啪啪，顧不上聽車子的咳嗽聲。次日，發現車輪有了鏽意，心中又怕聽到那要命的咳嗽聲，開了鎖，我狠狠将車頭提起又放下，摔壞大不了買個新的也就顯得心安理得了。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嘛。一夜的雨，能泡出個好結果嗎？不過，車身的污漬卻浸去不少，露出光鮮的模樣。

風很大，手腳有些發麻，心裡卻有些柔和。車子有點半新的樣子，讓我傍近她才不至于難過。我仿佛看到了她的十多年前的模樣。妻子出嫁，娘家人顧念她上班遠，就買輛自行車，車頭紮朵絲綢挽成的大紅花，鍊盒上貼個紅雙喜字，風光滿面地到了我家。顯然，車子對自己前途毫無把握。是坑坑窪窪把頭震暈的山路，還是黑氈子般平坦蜿蜒的柏油路？是陷阱重重防不勝防的沼澤險路，還是光亮如砥方正嚴肅的水泥大路？她萬萬沒料到背上馱的竟是一個百無一用的教書先生，往來穿梭于家庭學校之間，餐風飲月，重複着機械的工作。風天一身土，雨天兩輪泥，糊糊塗塗在人的宿命裡轉圈，将生命的光亮打磨殆盡，裝入破爛的肮髒的三輪車，便是她的結局。

奇怪的是，車子竟呈康複狀态。一路上發出小孩吮奶般“咝咝”的聲音，一種幸福似乎浸透了她全身。我為省去一份維修她的麻煩而欣慰；看來，惡劣的環境也可以制造出令人驚異的奇迹。

終因積勞成疾，會咳嗽的自行車斑斑駁駁，依舊經曆着風霜雨雪，經曆着賴以親近的人帶給她的苦痛，他坦然平靜。我想買一輛新車替換她，可是一看到她的情真意切，一想到她的單調而熟悉的咳嗽，更換的念頭倏然遠逝。會咳嗽的自行車用她的摯誠之心深深打動了我。

我給會咳嗽的自行車送去崇敬的目光。和車一樣，生活中有好多事物是要永遠銘刻于心的，比如父母，比如妻兒，他們終究會由年輕變得滄桑古舊，可社會多麼需要那種車子般的負重無怨與真誠信任，而且更需要我這種宗教式的感恩情懷。

（作者簡介：劉希國，筆名吳夢圓，網名洪水河畔、弱水三千。民樂一中教師，甘肅省作家協會會員。出生于祁連山腳下的三堡村。嘗試寫作通訊、散文、小說、文學評論，先後有作品發表于《三峽文學》、《山花》、《歲月》、《贛西文學》、《楚風》、《山東文學》、《金銀灘》、《老爺山》、《生命樹》、《祁連風》、等雜志報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