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文字建構起一個真實的“芳村”,在這裡,我跟故鄉的人們重新相逢、相知,彼此厮認,相擁而泣。
郭紅松繪
每一次回故鄉,總有朋友說,回芳村呀——陌上!
當然了,故鄉的村莊并不真的叫“芳村”。而“陌上”,無疑是他們借用我的小說,以一種調侃的方式向我表達溫暖美好的情誼。
然而,在我虛構的那個叫芳村的中國北方村莊裡,又實實在在有那麼多真實的生命在認真地生活着。譬如說:《九菊》裡的九菊、《六月半》中的俊省、《翠缺》中的翠缺、《舊院》《笑忘書》中那些人物——姥姥、父親、母親、我舅、姨們……《陌上》裡,翠台、素台、香羅、喜針、小鸾、望日蓮……他們都是我故鄉的親人、鄰居、本家、鄉親。甚至,他們在小說中的名字就是他們本來的名字,正如他們在我筆下虛構世界中的生活也恰恰來自他們現實中的生活。我懷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寫下他們,讓他們在我筆下虛構的芳村大地上,踉踉跄跄走着他們的人生之路,灑下他們的汗水和淚水,留下他們的呼喊和笑聲。這些親愛的故鄉舊人們,恐怕想不到,多年以後,他們會在我的小說裡重獲新生,以白紙黑字的方式,給這世界留下曾經來過的證據。
《錦繡年代》中的表哥,其實是我現實生活中的表哥。作為第一個從鄉村走向城市的人,他是家族中最耀眼的人物。我們對于城市的所有想象,幾乎都來自于他。在小說裡,我寫到了他的人生結局,悲劇性的結局。那時候,他正處于一個男人最好的年華,春風萬裡,如日中天。我怎麼就鬼使神差地把我的人物推到那種境地了呢?然而,多年以後,當我得知我的虛構竟與現實發生驚人巧合的時候,我不禁為我當年的虛構感到不安。或許,小說家在現實中是遲鈍愚魯的,然而在虛構的藝術世界中,他可能會變得敏感而犀利。劃破生活的迷霧,小說家的筆往往會無意間碰觸到命運的真相。生活的邏輯看似混亂,卻無比清晰,無常而又有常。就像一個小孩子捉迷藏,懵懂中忽然發現了驚人的秘密。直到現在,我都對我的表哥懷着莫名的深深内疚。我常常想,假如我沒有寫那篇小說呢?假如我給我的人物設置的是另外一種結局呢?是不是,現實中我親愛的表哥就會避開命運嚴厲的逼視?
老實說,最初,我是不敢給故鄉人看《陌上》的。近鄉情怯。我确實有點擔憂,一則是怕寫不好,那可是他們的生活啊。二則是,擔心他們對号入座。然而,這是什麼時代?網絡傳播如此迅速、如此廣泛,當《陌上》在我的故鄉到處流傳的時候,我是亦喜亦憂。很多鄉人留言,你寫的就是某某某啊。有一個發小抗議說,下回可要給我安排個好角色呀。我寫别人的故事,借用了他的名字。有人問,你在北京,怎麼村裡的事這麼清楚?有縣裡的人特意跑到村子裡,要看看我的芳村,看看芳村那些街道,那些人。有一個鄰村的老婦人,特意到“芳村”找到我的家人,想讓我“寫寫她”……
因為《陌上》,我跟故鄉的人們重新相逢、相知,彼此厮認,相擁而泣。因為《陌上》,我用文字建構了一個真實的“芳村”,為我故鄉的人們豎起了一塊紀念碑。因為小說,我在虛構的藝術世界裡,建立生活的邏輯,确認命運的法則。因為寫作,我找到了從内心通往故鄉的隐秘小路,山高水長,我用文字去一遍遍丈量。
多少回,當我在故鄉的街道上漫步的時候,我小說中的某個人物恰巧迎面走來。我面帶微笑,卻心跳如鼓。有誰能夠猜出,我強自鎮定的笑容掩蓋下,内心的翻滾和洶湧?作為小說家,我曾經悄悄潛入他們的内心,親口品嘗他們苦澀的淚水,偷聽他們瑣碎的心事,探知他們卑微的願望,那些天真的微茫的不為人知的夢呀。我對他們是如此熟悉,又是如此陌生。
我立在故鄉的大地上,與我筆下的人物重逢。這是一個小說家的隐秘時刻吧。悲喜莫名,一言難盡。(付秀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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