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一名讀書

水秀的丈夫死于車禍——

就在公路一個緊折彎地方，開過來一輛汽車，因為太猛，司機發現他們後，刹不住閘，一直撞過來，丈夫大叫一聲，就一把将她推倒在路下水溝裡，自己卻摔倒在車輪下了。

這個死怎能不揪心？畢竟是丈夫用他最後的力氣将她推倒，她才有幸死裡逃生。而她與他陰陽相隔就隻是一秒鐘。

丈夫是昨夜才回來的，他出差了一個多月。小别勝新婚，縱情的快樂還未散去，如今他卻棄她而去，太過殘忍了！

這是賈平凹早期的一個短篇，收于短篇小說集《鬼城》裡。小說的主人公水秀是一名戲子，卻沒有像作者其他小說裡的女人，不随便，有點單純，即是忠于愛情。

水秀後來二婚嫁給縣文教局一個連作者也不願意賦給他一個名字的副科長，是被他的長情感動。當然，這裡面還有兩個原因：

在水秀和死鬼丈夫劉榮結婚前，這個副科長就向她求過婚，說明他不是乘人之危奪取她的感情；

他答應他們結婚後不幹涉她對死鬼丈夫的悼念，包括穿一輩子黃軍褲——這黃軍褲是丈夫穿過的。

因為那時她還未讓他得到她。他向她炫耀他的“光榮史”“輝煌史”，是在新婚之夜。而恰是這個炫耀，新婚之夜也成為她與他的最後一夜——

天快亮的時候，水秀悄悄翻下床，就穿着那件黃軍褲，抱着那盞台燈和煙灰缸，悄悄溜出新房，象一縷輕煙似的，在巷口一閃，便沒見了

丈夫當過兵，在青海的唐古拉山上站了六年崗，複員回來當了教師，她愛上他的第二年就跟他結了婚。那時副科長還是普通幹事，但畢竟是文教局的，怎麼說條件也比教師好，且長得也比丈夫好。但她義無反顧，因為她隻認愛情。

可惜，丈夫早死了，丈夫為了救被追捕的“反革命分子”。因為愛，她無條件支持丈夫的所作所為，在第二天才陪同丈夫将“罪犯”悄悄送走。

可惜，丈夫的死亡，對水秀來說無疑是當頭一棒。

她才二十六歲，人生路還很漫長。而且，她對丈夫的愛是旁人絕對體會不出來的。因此，我還真不知道，“一白哭到黑，一黑哭到白，誰也勸不下”能否将她的悲傷表達出來。

她是劇團的主角，演了五年的戲，因為悲傷過度，直到“三七”後，她才回到劇團上班。對工作一絲不苟的她，工作之餘，常常想起丈夫的一舉一動，如給她摘一朵玫瑰花戴。現在，她守着他的隻剩下冰涼的小黑匣子，她隻能給他唱“花兒為什麼這樣紅”、給他講社會上的事。

丈夫注定要跟她一輩子了，就是她将來再婚，也無法完全代替他，或者将他的位置颠倒過來。

咱們不再說副科長先于她丈夫之前未婚的事。她丈夫死後，是他不離不棄的相伴、安慰——

丈夫“頭七”剛過，他就勸她“要珍重”。這時她的反應是“趕忙低了頭，踽踽地走。”

“二七”的一個黃昏，副科長又來了，先是勸她暫時離開這個讓她傷心的房間，又在第二天給她送來三十個雞蛋。那時她也沒有給他沏茶，對他還是冷淡的。

“三七”後的一段時間裡，副科長照樣常來看她，她的心開始動了。

幾個月後，雖然她還懷疑他另有所圖，有點驚慌，但對“鬼男人”的嗔罵說明她對他漸漸放下戒心，到認為他沒有歹念。

小說名為《情》，不但是水秀對丈夫的情，丈夫劉榮對同學的情，也有副科長對水秀的情。這情像長流的細水，慢慢滲進水秀的心裡。

終于，在他認為時機成熟時，他向她求婚——

“水秀你答應我吧，我愛你……”

“你打吧，水秀，我真是愛你呀，我求求你……”

不管懷着什麼目的，這個男人的癡情的形象躍然紙上，令人無比感動。水秀，你看看，你聽聽——

你還有什麼好懷疑？

你還不感動嗎？

水到渠成，水秀答應副科長結婚，雖然提出了條件，但他已經太了解了水秀，這些事根本不算事。

作者一向以性見長，如《廢都》裡的莊之蝶，男人所謂的情實質上隻有“性”，是單純的身體愉悅。而在這裡，作者将副科長用情至深描寫得如此動人，實在難得。

從小說的最後來看，寫副科長的長情是作者埋下的伏筆，是有目的的。

副科長娶得水秀，在他看來，是他“沖鋒陷陣”終于取得勝利的資本——

“你真漂亮，你一點也看不出是三十歲的人，全縣的姑娘沒有一個比你更動人了。”

這與他即将在新婚的床上向她炫耀的基本一緻，他向她證明他厲害！他不簡單！世上沒有他辦不了的事！

水秀答應嫁給他，除了感動和他的寬容，自然還有她自身的原因。畢竟，她還年輕，人有七情六欲，就像她心裡所說：

“難道隻有孔老二的＇守節＇才是對得起死者嗎？”

不錯，她應該再婚。如果從過去副科長對她的追求曆程來看，世間難得有如此“有情郎”。可是，結果又是一個“當頭一棒”，讓她昏頭轉向，讓她覺得丈夫的死太可憐了，變得毫無意義！

為什麼，咱們繼續說下去——

副科長說，就在她與丈夫将那個“反革命”送進蘆葦地時，被還是幹事的他發現了，幹事舉報了那個“反革命”分子，那個“反革命”最終是被捉拿了。

她的感情變得麻木——

先是感覺不到新婚應有的溫情；

再到想起丈夫劉榮死得可憐，辛辛苦苦、冒着“共犯”的風險卻換不回“反革命”的命；

最後是對這個同在一張床的新婚丈夫的質疑：是狼是羊？

這個過程，讓這一夜變成煎熬。這個男人究竟在她身上做了什麼？也已經沒有感覺。這一刻，她的心是死的，身體自然是麻木的！

水秀和我們讀者都不能無憑無據懷疑他對她的情。但至少已經看出，這個人跟水秀和她的丈夫，甚至那個被救走後又被捉拿的“罪犯”絕對不是一路人。即使他不知是誰所救，但他肯定知道“罪犯”所犯之罪，否則，他憑什麼舉報？

丈夫為救“罪犯”不幸死亡，原本還留着一點念想，畢竟救了一個好人，總算不是白死。可惜讓這個副科長舉報使喚“反革命”重陷囹圄。“道不同不相為謀”，而今自己卻同這個人同枕共眠，這簡直是羞辱。

水秀的離開，是給自己解綁，是對副科長的無言還擊！

但不知當副科長醒過來後，發現水秀就在這個新婚之夜的翌日不辭而别，能猜測到自己有意無意的炫耀是失言，或是無法融入她的“圈子”的發現？

這是一本“幹淨”之書，但故事并不單純——

作者賈平凹将情寫得動人至極，目的是為後來的一“棒”。雖然，小說讀起來有點刻意之感，即為了達到故事“轉折”的效果而用到極緻，也就是說讓人體驗“希望愈大，失望越大”的痛苦，必須将鋪墊鋪得“厚”一點，“顯眼”一點，有點用力過度，但我們又難以反駁。事實上，當水秀和讀者一樣，還沉浸在愛情甜蜜的“糖水”中時，卻突然滲進來一股苦澀的水，還帶着臭，讓人防不勝防，如鲠在喉。

但我們得承認，《情》作為短篇小說，不可能像抽絲剝繭一樣，留給讀者足夠的空間體會、回味。但情的豐富足以讓我們念念不忘！

至少，這情之美，我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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