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假期末尾與龍哥約了一頓午飯，吃飯地點是龍哥定的，就在他的廣告制作車間附近的一家火鍋店。因與龍哥好久不見，總想與龍哥約頓酒聊聊天吹吹牛，但是幾次微信聊天，龍哥表示因身體問題已經戒酒，最終這次的見面也沒有喝酒，以茶代酒聊了幾句家常就結束了這次的飯局。

在回家的路上，我腦海中總是浮現出與龍哥喝酒喝大了的那次，兩人喝掉1斤白酒2箱啤酒之後，沒上過幾天學的龍哥嚎啕大哭，反複說着：百金買駿馬，千金買美人，萬金買爵祿，何處買青春。

何處買我的青春啊，我的青春……

與龍哥的相識大概是在7年前，那會我在一家快消品企業做品牌推廣工作。因為工作關系，需要跟廣告公司對接活動物料的制作及安裝。有很多時候我的一個想法的落地，需要多個環節配合好才能實現。最基本的鍊條——首先是我的想法，設計師能夠完全明白且能夠設計出來；其次是設計師設計出來的東西安裝師傅能夠完全明白怎麼拼接布置起來；最後是到實際落地的時候根據實際情況及突發狀況能夠保證最大程度的完美展現。這三部分哪一個環節出了問題都會導緻想法不能實際落地，而這三部分也是溝通花時間最多的，有時候因為彼此的思想不一緻，總是陷入困難境地。

我們為此也換了幾家合作的廣告公司，都不是那麼滿意。直到換到現在的這家，因為我與設計師小胡的溝通還算順暢，最起碼一個環節還能保證不會出現多大問題，就臨時還合作着。但是依然達不到我想要的那種最終呈現的就是100%我腦海裡想要的“夢想照進現實”的理想狀态。因為很多時候，設計師小胡雖然懂設計但是并不懂材料跟施工，那會兒我也不太懂，我們倆總會陷入想法雖然設計出來了，但是無法實現的困境。最後還是小胡說，要不我們找龍哥試試？

也就是那時候認識龍哥的，龍哥的出現給我們解決了無數的難題。龍哥其實是當時合作廣告公司臨時雇傭的安裝師傅之一，但是我總感覺他與其他人是不一樣的。

首先是擁有絕對專業的技能，無論對于材料，還是施工工藝，門兒清；

其次是應變能力非常強，就地取材，第一時間解決突發狀況；

再有是守時（約定時間絕不會遲到）；認真（安裝結束垃圾清理幹幹淨淨）；

最後是盡管是安裝師傅，但是他能盡量保持自身衣着幹淨。

随着合作的次數增多，我與龍哥也慢慢熟悉起來。

與龍哥的第一次喝酒大概是在認識半年之後的一個晚上。那會正值冬天，天寒地凍，冷風如刀。

龍哥主動電話我說，想請我吃個飯。我們這約定俗成的說法，但凡是請吃個飯就是請喝個酒。當時我猶豫了一陣，一是以個人性格有關系，我不太喜歡跟不是特别熟的人喝酒，二是有工作關系往來的還是比較警覺的。後來龍哥一句話打消了我的疑慮，讓我決定可以去喝這個酒。

龍哥說：就是單純覺得你人不錯，想跟你吃個飯。

天寒地凍，燒烤最為合适。我們這的燒烤都是每桌一個小爐子，裝好木炭，然後點好肉串，自助燒烤。火紅的炭火燃燒起來，玻璃窗上的霧氣朦胧起來，小酒一杯一杯地喝起來，氣氛自然就打開。

喝酒就像泡茶一樣，剛開始每個人都是局促的包裹的封閉的，慢慢地才會像茶葉一樣舒展打開，去釋放内心的聲音，去講述自己的故事。

推杯換盞之間，我大概了解到龍哥的一些情況：老家是外地的，初中沒有畢業就來到這座城市打工，後來買了房子，娶了當地媳婦兒，也有了孩子，聽概述，感覺是一個還不錯的成長故事。但是龍哥搖搖頭，接着苦笑，煙熏缭繞加醉眼朦胧中，龍哥黝黑的面龐逐漸模糊。

那晚喝了不少酒，我騎電動車搖搖晃晃回了家。事後，我才知道，龍哥不放心我，也騎着電動車搖搖晃晃地跟着我回了家又搖搖晃晃地自己一個人回了他的家。

從那以後，跟龍哥就熟悉起來，沒有事情的時候經常一起喝酒。基本每一次喝酒龍哥都會感歎青春，感歎時光飛逝，感歎歲月無聲。我順着他說到的一些事件碎片慢慢拼湊出龍哥的成長脈絡。

黃土地

龍哥老家是臨近市農村的，祖祖輩輩務農為生。雖然一年到頭忙忙碌碌，但是依然解決不了窮的問題，甚至孩子上學的問題都需要進行二選一。或者可以說根本就不是二選一，而是棄大保小。龍哥是家裡的老大，雖然學習成績還不錯，但是上完初中後，家裡就不讓念了。繼續上學的機會留給了弟弟。龍哥當時雖然是一百個不情願，但是那時候别無選擇，隻能屈從。不上學之後，就跟着父親一起下地幹活，每天開始了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龍哥說每天在黃土地裡勞作，最後陷入對黃色的眩暈，這片祖祖輩輩生活的土地，讓他每日勞作完畢都想嘔吐不止。包括現在，龍哥都拒絕穿黃色的衣服，哪怕是衣服上有黃色的條紋或者點綴都不行。他曾想過自己是不是永遠要在這片土地上勞作，直至死亡才能結束。後來看到祖輩們埋在這片土地的墳頭，連死亡都要留在這裡。那一刻絕望如獸，猛然吞噬且反複咀嚼直到最後一根骨頭。

後來一次偶然的機會，一位同村來家串門，唠起家常，說他在臨近市經營一家廣告公司，缺一個小工，聽到這個消息，龍哥的耳朵突然伸長如老式收音機的天線那麼長，還锃明瓦亮。

龍哥說當時并不知道什麼是廣告公司，具體要做什麼，但是隻要能逃離這片讓他看不到頭 的黃土地的事兒，就是好事兒。父親隻有一句，能把你弟弟學費掙出來，你就去。

紅條幅

坐上去臨近市的汽車的那天，龍哥永遠不會忘記，原來天那麼藍。

但也僅限于隻有那一天的天那麼藍。

來到了我所出生的這座城市，龍哥就被同村馬不停蹄地安排進自己的印刷車間。這位同村與其說是開廣告公司的，不如說是接二手活的，隻接紅色單色條幅的印刷制作。當時大家做廣告宣傳用的最多的材質就是紅色條幅，簡單醒目實用。龍哥的工作很簡單就是看機器，然後裁剪。那幾年是紅色條幅最紅火的幾年，供不應求。機器基本從白天開到晚上，龍哥是從睜眼幹到閉眼。龍哥吃住都在那個靠近馬路的車間。

那幾年，龍哥還曾懷念過黃土地的生活，最起碼月亮升起來就可以回家了。但是在這裡，甭管多晚随時來了活随時就得幹。龍哥永遠記得，那幾年根本就沒有見到藍天，甚至連黑天都看不見。每天就像一隻在轉籠裡的倉鼠一樣，不停地轉啊轉。因為長時間看紅色條幅，以至于後來有一天踏出車間，感覺眼睛裡有鮮血迸發，不斷噴濺。

藍泳池

這位當初帶龍哥出來的同村在連續掙了幾年錢之後，賣了這個廣告公司準備去國外。臨走前問龍哥想回家還是留在這兒。龍哥雖然并不熟悉這裡，但是他讨厭回到老家的黃土地，最後選擇留在這兒。同村把龍哥介紹給了一個客戶那裡，看管遊泳池。

沒有出現任何意外的，龍哥又進入到了另一個密閉的空間，就像是流水線上的罐頭瓶子。

這是一個不對外開放的遊泳池，在郊區一個山林裡，基本春夏熱鬧一些，秋冬基本沒人。春夏時節，龍哥每天的工作就是淩晨在日出前往遊泳池放好水，晚上8點後把泳池的水放掉。每天的工作就是如此，日複一日。不一定每天都會有人來，但是這樣的工作必須每天都要做。

周五周六周日三天的時間來的人會比較多一些，都是些十來歲的孩子，以及兩個或者三個遊泳教練。聽孩子們說話，龍哥大概能夠确認這些孩子要麼是官二代，要麼是富二代。在如今這個城市的遊泳培訓尚且不繁榮的情況下，那個年代那個圈層的人都已經開始了遊泳私教。

夏天的時候，每天龍哥就在遊泳池旁邊看着，藍色的遊泳池上閃耀着粼粼波光，那些正在青春的身體在水中扭動。水面浮動，陽光反射進眼中，又是短暫的眩暈與失明。

冬天的時候，似乎應該清閑很多，因為這個露天的遊泳池已經沒法遊泳，但是龍哥每天也都不會閑着。因為不一定哪天，那兩個人就會到來。龍哥說的這兩個人是一男一女，男的大概五十來歲，領導模樣，身材魁梧，聲如洪鐘；女的大概三十來歲，龍哥說他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就是看上去特别有文化，不耀眼不妖豔，不顯山不露水，但是看一眼就會陷入沉淪的感覺。我暫且稱之溫文爾雅，龍哥沒有反對。他們經常會在黃昏時刻來臨，男人先坐一輛黑色的轎車來，大概半個小時左右，女人坐另一輛黑色轎車再到。兩人來了之後也沒有做什麼特别的事情，就是繞着遊泳池慢慢踱步，在這一刻，聲如洪鐘的男人說話聲再也聽不見，更多的時候是側身與女人竊竊私語。踱步的時間也不會很長，基本都是在太陽落山前。倆人相擁别離，由各自的司機奔向東西。

龍哥每天就是沿着倆人踱步的軌迹，圍繞着遊泳池把落葉積雪掃淨，又是日複一日。

如果沒有任何意外的發生，龍哥可能在這深山老林裡工作到很久很久吧。每天的工作簡單，一天又一天，如果不是客戶每半個月來給他跟一個護林老頭送一次吃喝物料，以及每一個月來發一筆工資，龍哥都快忘了今夕何年。

最後一次見到那一男一女，與平常無異。倆人照例是繞着遊泳池踱步。隻不過踱步的時間比原來要長了一些，直到太陽落山後，倆人都沒有散去。最後倆人相擁别離的時候，龍哥說那天借着微弱的燈光看到女人好像哭了。自那之後他們再無來過。

之後就是，客戶也再也沒有來過，大雪封山。

無處可去，無事可幹，龍哥就跟護林老頭躲在小小的房子裡看雪、烤火、看客戶留在這的幾本破爛書籍。從老頭的嘴裡，龍哥才大概了解到，客戶是做房地産生意，封閉這片山林及修建遊泳池一是為了官員的孩子有個玩耍的去處，也為了某些官員幽會行個方便。那個領導模樣的男人确實是某個大領導，而那個女人是結了婚的曲藝團演員。

開春之後，燕子歸來，再也沒有見到有任何人來，老頭對着龍哥說，一切玩完，就此散了吧。

粉紅燈

龍哥回憶那段時光，永遠定格在那個藍色遊泳池。就像是一塊藍色的冰塊，仿佛凍住了那段時光，一切清晰如昨，一切又像尚未來過。

龍哥下山後，沒有回老家。留在了這座城市從事廣告安裝糊口。之所以選擇這個也是因為之前跟着同村幹過的那段紅條幅的工作。曾經接觸過幾個人在幹廣告安裝的營生，那就加入了他們。他們這個圈子有四個人，龍哥是最小的。龍哥剛加入的時候什麼都不會，其他三個都已經幹了幾年。龍哥就跟着他們從頭學起，慢慢地會了各種關于廣告的安裝。那時候搞廣告安裝的人不太多，登高爬樓上房接電的每天髒兮兮的，沒人願意幹，剛好龍哥他們幹了，結錢也是現錢，那段時間成了龍哥他們拿錢最多的時光。有了錢，該幹點什麼呢？

我問過龍哥這個問題，我說當時你也是二十郎當歲的年齡，各種荷爾蒙，各種渾身腫脹，關鍵是你有錢了，你是怎麼花錢的呢？

龍哥說那時候每天确實收到好多現錢，哥幾個就租住在城市河邊的民房裡，每天收工後不幹别的就是喝酒。四個人河邊支個桌子，買上肴菜買上酒就開始昏天黑地，漫無邊際的吹牛逼以及各種天南海北的侃大山。喝着喝着就開始聊起男女之事，那時候都是血氣方剛的，借着酒勁說出來，就得借着酒勁付諸行動。

河對岸也是一排民房，每個門口都透出粉紅色的燈光，夏天的時候，門口還會坐着各種穿着暴露、搔首弄姿的女人。河這邊喝酒的男人們此刻雄赳赳氣昂昂地過河而去。我本以為是四個男人全力殺敵，沒想到最後是河這邊一缺三等喝酒，河對岸三缺一在嫖娼。沒錯，龍哥說他就是那個一。

龍哥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可随便交付，哪怕自撸。每次落下他自己在河這邊，龍哥都會點一根煙，看着投影在河裡的粉紅色随着水流緩緩流走，也說不清當時的心情是高興還是難過。

燈紅酒綠的那幾年，四個人中時不時豪言壯語，叫豐收的那個大哥說要掙一百萬；叫小海的那個發誓死也不回菜市場與父親殺魚賣魚；叫波哥的那個說我要永遠留在這個城市；龍哥對着他們說，把酒喝完，就此散了吧。

白冷闆

後來，龍哥一直在廣告行業摸爬滾打，也慢慢有了自己的客戶，也慢慢有了自己的車間，順着時代的潮流龍哥現在除了安裝之外，開始給别人加工寫真覆冷闆這樣的廣告呈現材料。基本的工藝就是先把各種寫真畫面噴出來，然後覆在白色的冷闆上，然後裁切成各種各樣的尺寸，應用到這種各樣的宣傳場景中。這種宣傳材料廣泛應用于各行各業，所以供不應求。龍哥每天就埋頭苦幹于這白冷闆中不能自拔，機器基本從白天開到晚上，龍哥是從睜眼幹到閉眼。在操作台上不斷翻飛的白冷闆像一隻隻巨型蝴蝶在忽閃着翅膀。

一切仿佛回到了龍哥剛來這個城市的時候，一切也都一去不複返。隻是龍哥在這時光流逝中擁有了屬于自己的房子，也經人介紹娶了現在的妻子，也有了與這個妻子的孩子。

可龍哥說現在看着白冷闆跟當初的紅條幅一樣，眩暈又刺眼。天道好輪回，我他娘是誰。

酒越喝越多，我跟龍哥已經喝掉1斤白酒1箱多啤酒，聊起這些事情，龍哥情緒已經有些激動。我安慰龍哥現在越來越好了，最起碼擁有了朋友。

龍哥說，豐收因為賭博輸光了那些年掙的錢，還輸掉了父母的房子，家裡突發變故後，已經瘋掉了；小海也最終回到了那個他一輩子都讨厭的散發着腥味的魚檔，幫父親經營起殺魚賣魚的營生；波哥在前些年也離開了這個城市去了很遠的地方，手機幾經更換，也斷了聯系。哪有什麼一輩子的朋友，隻是在一起時的夥計。

我說，龍哥，你還有家庭啊。

龍哥說，與妻子的結合也隻不過是感覺不壞，年齡合适，就過日子到了一起，沒有什麼愛情可言。時間長了，就是搭夥過日子，無難過，無歡喜，柴米油鹽醬醋茶而已。我問，在嫂子之前，就沒有主動談過一次戀愛麼。龍哥說有那麼一個姑娘，但是他們父母嫌棄我，不同意。

我說，龍哥，最起碼你還是成功逃離出了那片黃土地啊。

說到這，龍哥激動了。逃離？我告訴你，我逃離個屁。我是不斷地想逃離啊，可是終究逃離不出去啊。我弟弟念完高中之後說什麼也不念了，說就算種一輩子地，也不回去念那幾年書！現在父母老了，農忙時，我還得回去幫我弟弟收糧食，我逃離了個屁！你說，你說他早說啊，早說他不念書，把念書的機會給我啊，我他娘的念書啊！我會念書啊！

你，你，你聽着，你不是學漢語言文學的麼！我給你念一段，不，我給你背一段！此時龍哥的情緒已經激動到頂點，這個随着時代不斷漂流，每次都是被動接受的這個年近四十歲的漢子嚎啕大哭。

邊哭邊說着：百金買駿馬，千金買美人，萬金買爵祿，何處買青春。

何處買我的青春啊，我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