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武漢成為全世界紀錄片創作者的聚焦之地。在難以計數的作品裡,日本導演竹内亮的《好久不見,武漢》脫穎而出成為爆款,并被外交部發言人趙立堅點贊。
紀錄片《好久不見,武漢》的宣傳海報。受訪者供圖,圖片來源:新華社
7年前,竹内亮偕妻兒從日本移居南京,以獨特的形式創作“非典型紀錄片”。5年來,他幾乎走遍中國,堅持每周一更,拍攝住在中國的日本人以及住在日本的中國人,記錄千姿百态的中國以及百種不設限的人生。
2020年11月,日本導演竹内亮再次來到武漢,在街頭随機采訪50多位武漢人,讓大家聊一聊在2020年的得到與失去。不久前,這部短片在海外播出,觀衆感慨“深刻感到中國人的堅強”,驚歎“這個城市其實已經恢複正常了,真讓人吃驚”。這部短片的加長版《聽武漢說》2020年12月29日在國内網絡上播出。短短半天時間,播放量已超過30萬次。
繼2020年6月份執導《好久不見,武漢》成為爆款後,竹内亮此次又将鏡頭對準武漢。他說:“武漢,我會一直拍下去。我要把真實的武漢傳遞給世界。”
一位日本導演為何要長居南京、記錄中國?看起來不經意、很随意的紀錄片為何能感動萬千網友?長江日報記者近日專訪了竹内亮,尋找他“住在這裡的理由”。
2020年6月1日,居住在南京的竹内亮乘坐高鐵來到武漢,準備開始拍攝疫後武漢的紀錄片。受訪者供圖,圖片來源:新華社
“非典型日本人”在中國創業
2020年11月底,在武漢街頭采訪時,竹内亮常聽人說:“我認識你,拍武漢的那個日本導演。”一番交流後,不少人又會對他說:“你不像日本人啊。”
2020年11月30日,竹内亮(左)在漢口黎黃陂路采訪武漢市民。記者許魏巍攝
1978年10月23日,竹内亮出生于日本千葉縣。同一天,《中日和平友好條約》生效。冥冥中的緣分在20多年後有了回響。2002年,他第一次來到中國,拍攝紀錄片《麻将的起源》。2006年,他與留學日本的南京姑娘趙萍結婚,更多了一分對中國的好奇。2010年,他執導紀錄片《長江天地大紀行》,從長江源頭一路拍到上海。路上常有人問:“高倉健還好嗎?山口百惠還好嗎?”這讓他很驚訝,山口百惠早在1980年隐退,可中國觀衆還在記挂她,對日本的焦點仍停留在她身上。
竹内亮想搬到中國來住,把當下的日本介紹給中國,也把當下的中國介紹給日本。他在日本有房子、車子,有穩定的工作,并且拿到了日本電視紀錄片最高獎。他的這一動念不僅旁人不理解,就連妻子趙萍都覺得詫異。竹内亮反複遊說了兩年,一家人終于在2013年舉家移居南京,創辦和之夢文化傳播有限公司。
來到中國後,一切從頭開始。竹内亮此前幾乎不會漢語,婚禮上都有翻譯在旁。他“泡”在中國電視劇裡學,《虎媽貓爸》之類的家庭劇看了不少。如今,他每天至少刷10次微博,“打工人”之類的網絡熱詞脫口而出,唯一能難倒他的隻有成語。夫妻倆鬥嘴時,甚至會出現中國妻子說日語、日本丈夫飙漢語的奇妙場面。
創業是艱難的。剛到中國時,竹内亮和妻子能拍的仍是與日本電視台合作的項目。小半年時間裡,所謂的攝制組就是夫妻二人,趙萍當公司老闆、制片人、配音者,竹内亮是導演、剪輯師。等他們有能力招聘員工時,“幾乎不挑,人家願意來就不錯了”。
2015年11月,系列紀錄片《我住在這裡的理由》上線,以住在中國的日本人以及住在日本的中國人為主角。該系列紀錄片至今拍攝230多集,僅在哔哩哔哩網站上的播放量就超過5000萬次。但直到去年,和之夢文化傳播有限公司才開始盈利。竹内亮驕傲地宣布:“今年的收入挺高的,雖然《好久不見,武漢》一分錢沒賺,但出名後好多公司找我們合作,有收入的,很多。所以,我們可以撐下去,還可以拍很多更新的片子。”在他最近的招聘中,“外語流利、有工作經驗”成了必備條件。
竹内亮(左)在黎黃陂路與采訪對象合影。記者許魏巍 攝
“我特别喜歡拍中國人,他們在鏡頭面前最真實、最有意思。”竹内亮自認是一個“非典型日本人”,“日本人做什麼都講究不麻煩别人,這挺好的,但也很難成為朋友。我最喜歡麻煩别人,蹭吃蹭喝。”在中國的拍攝中,他好奇地問一句“好喝嗎”,鄰桌陌生人就會拿起啤酒給他倒上一杯。不知不覺中,兩桌人就吃成了一桌。“我喜歡這種随意,大家都是朋友。”
“非典型紀錄片”裡的真實人生
《好久不見,武漢》讓竹内亮實現了現象級爆發,而《我住在這裡的理由》則是爆發前的蓄力,為他積累了獨特的風格與忠實的“粉絲”。武漢站見面會上,不乏從北京、上海、新疆專程而來的觀衆,他們從5年前就開始“追”這個“非典型紀錄片導演”。
竹内亮來中國時,恰逢中國紀錄片市場爆發與巨變時期。2012年,《舌尖上的中國》“點燃”了國産紀錄片市場。2013年,中國紀錄片年産量、年播放量雙雙上漲50%。2015年,中國網絡視頻用戶達到5.04億,這一年被研究者稱為“新媒體紀錄片的井噴年”。更注重互動、更多“泛紀實”融合的網播紀錄片漸漸形成了與傳統紀錄片風格相異、受衆不同的領域。
半被動半主動地,竹内亮在2015年的中國選擇了“擁抱”網絡,《我住在這裡的理由》通過視頻網站播出。為了适應網絡觀看習慣,竹内亮把每一集都控制在15分鐘至25分鐘。“時長成了創作最大的挑戰之一。現在說短視頻,指的是幾分鐘甚至幾十秒鐘的片子。《好久不見,武漢》上線之前,我們很擔心1小時的時長太長,大家沒耐心看。但是,在5年前,我擔心的是20分鐘太短,故事還沒講完,視頻就結束了。在那之前,我拍的都是每集一兩個小時的長片。”
為了讓觀衆在短時間裡走近人物,竹内亮琢磨出了獨特的拍攝手法——“導演入鏡”。拍攝在中國各地看大熊貓的日本大叔時,驚訝于對方全身粉色的裝扮,竹内亮“自來熟”地穿戴上大叔的外套、眼鏡。跟着大叔去大熊貓館時,沒想到要步行幾個小時,他一臉生無可戀地“求蹭車”,在大熊貓面前躺倒下來。在紀錄片的拍攝過程中,這是極為少見的,甚至會讓人疑惑:“這是紀錄片嗎?”在一些視頻網站上,竹内亮的作品一度被分類在“旅遊頻道”。在人們的印象中,紀錄片應該是“隐形的鏡頭”。有一類紀錄片創作者會推崇“牆上的蒼蠅”風格——拍攝時不與片中人交流,不影響事态發展,像隻蒼蠅一樣默默地趴在牆上觀察。
竹内亮(右二)與武漢一家受訪對象合影。受訪者供圖,圖片來源:新華社
竹内亮說:“我可以坐在鏡頭背後,引導被拍攝的對象哭或者笑。而我走到鏡頭裡,和觀衆一起探索别人的生活,大家會更有代入感,會感覺更真實。”
從5年前開始,《我住在這裡的理由》片頭就一直标明“這是一次沒有台本的紀錄片”。《好久不見,武漢》的拍攝也有這個特點。在幾個月的籌備期裡,竹内亮發微博募集拍攝對象,編導與報名者進行電話溝通。常常是編導與拍攝對象聊到痛哭流涕,傳遞給竹内亮的信息卻隻有簡單的姓名、職業,僅此而已。拍什麼、去哪裡拍,全部不作預設。這也保障了竹内亮在初次走進片中人的生活時,能夠給出最真實、最直接的反應。
“
我的紀錄片給中國人看,也給日本人、其他外國人看,在每個國家播放的都是同樣的版本、同樣的内容。所以,我不會盲目地誇,也不會故意去‘黑’,必須盡量客觀、真實。
”
沒有台本的拍攝,也給攝制組帶來了不小的挑戰。攝影師隻能扛着機器“什麼都拍”。20分鐘的視頻,素材往往多達30至40小時。至于構圖、畫面,隻能“随緣”。“在漂亮的鏡頭和真實的鏡頭之間,我肯定會選真實的。”
在“拍不膩”的中國找到生活的味道
移居南京7年,這一家人也成了觀衆關注的對象。竹内亮和趙萍被觀衆稱為“亮叔”“萍姐”。大家調侃竹内亮“蹭吃蹭喝蹭一切”,“監督”他們的兒子“作業做完了嗎”,聽過嶽父、嶽母吐槽女婿“不會來事”,也為一家三代終于搬進了大房子而高興。5年來,每年一次的觀衆見面會上,常有從海外專程趕來的“鐵杆粉絲”。但竹内亮仍然覺得,自己的作品很小衆。
直到《南京抗疫現場》和《好久不見,武漢》成為爆款,他“出圈”了。他的微博“粉絲”量從100多萬暴增至400萬,私信裡常收到商務合作的邀約,目前10個項目正同步進行,工作日程排到了明年8月。《好久不見,武漢》的播放量超過4000萬次後,他就不再關注數據更新,因為更多的可能性正向他敞開。
紀錄片的宣傳海報選取了疫後武漢恢複的夜市場景作為背景。受訪者供圖,圖片來源:新華社
此前的拍攝中,竹内亮關注的對象都是“異鄉人”。在交通發達、遷徙便捷的年代,他希望借此探究“一個人住在這裡的特别理由”。5年前,他自問:“有這麼多中國導演在拍中國人,觀衆為什麼要看一個日本導演拍中國人?”現在,他終于發現:“原來,中國觀衆願意看我拍中國人,也認可我拍的是真實的。”除了《我住在這裡的理由》每周一更,他的鏡頭也開始移向大涼山裡的學校、南京高考送考現場以及在淘寶造物節裡的寵物服裝、液體便當等新潮事物。
在他的紀錄片裡,不懂漢語的日本爺爺在武漢開咖喱店,一口北京話的日本小哥在中國學傳統相聲,全身粉色的日本大叔滿中國“追大熊貓”……片中人“在中國找到了活着的感覺”,感慨“隻要足夠努力,在中國一切都有可能”。觀衆也由此看到了不設限的人生、人間的參差百态。
今年初,竹内亮回日本老家探親。在全市最高處俯瞰,他發現:“從我小時候到現在,30多年了,這棟8層樓還是最高的樓,我的學校還是原來的樣子。這裡沒有任何變化,這在中國是不可想象的。”日本的親戚無法理解他現在的工作,他也無法理解對方如何忍受十幾年一成不變的生活。在日本拍攝紀錄片十餘年,他“拍膩了”,這也成了他住在中國的原因之一。“中國每天都有新的東西,我拍了7年根本拍不夠。”
長江日報出品 采寫:首席記者萬旭明 攝影:記者許魏巍 部分來源于新華社
來源: 長江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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