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聞記者 陳燦傑 黃之涵
編輯 彭玮
緬甸人登五一直盯着的那道門開了,他趕忙将行李壓上肩,左手還想拖個箱子,揣着的通關證明不小心又掉在地上了,但他顧不上整理,一股腦塞回袋裡,奔向雲南瑞麗口岸的邊防檢查站。
1月6日,雲南省德宏州瑞麗市姐告口岸國門外。本文除特殊标注外,圖片均為澎湃新聞記者黃之涵拍攝。
據瑞麗官方報道,1月8日8時,中緬貿易最大的陸地口岸瑞麗口岸全面恢複通關。這距離2020年3月31日,口岸因疫情防控暫停出入境人員和貨物的驗放業務,已過1012天。隻要過關,再搭上20分鐘車,3年沒回家的登五就能回到緬甸木姐老家。
這天,登五怕排隊的人太多,淩晨四點半就從雲南德宏出發,早上六點半在邊檢守着。“現在都痛快了,回家的機會開始了,個個都想媳婦想娃娃了。”早在2008年,他就和兄弟到一家汽修廠打工,一路做到機修長,每月掙的5000元大半轉給家人。
1月8日,緬甸人登五和他的兄弟、朋友們在等待海關放行。登五在芒市從事汽車維修的工作。
遠望邊檢隔着的三道鐵門、栅欄,網眼中的緬甸一側人影模糊。但登五清楚,老婆正帶着兩個小孩,在對岸等着。結果緬方暫時不同意接收瑞麗入境人員,到中午,他還是沒能通關。其間,妻子不時打來電話,和他一遍遍确認通關時間。他給不出答案,妻子隻能先帶小孩回家吃飯了。
這次回緬,他把汽修工具全打包了。也和老闆說好,回緬後要是3個月内不能返回汽修廠,就自動離職。他在國門一側的樹底下繼續坐着,不時起身望向對岸。刺眼的陽光下,他額頭的汗被曬得發亮。
那時遊客、主播堵在門前的隔離帶,“老鐵,點個關注”的喧嚣密集交織,對岸偶爾進了輛車,人群霎時沸騰,高呼“開門了!開門了!”,登五也跑去看,随即,緬方的門又關上了,人群又冷卻了。
1月8日,許多主播聚集在瑞麗姐告口岸一旁的廣場上進行直播。
1月8日,緬甸小夥奧奈威(音)騎着電動車帶着行李,行李箱裝着他的狗,等待從瑞麗口岸出關回到緬甸。
有時,口岸兩邊的人還會互相揮手,歡呼。登五看着,格外沉默。傍晚,他在瑞麗找了間賓館,打算再等幾天。
等待隊伍中,另一個緬甸人南嗯娣打算補辦好護照,立馬回安徽補辦結婚證,然後給快4歲的孩子落戶。
1月8日,緬甸女孩南嗯娣(右)和她的朋友們一起在瑞麗姐告口岸外等待。
她2019年在安徽農村結婚,因為護照弄丢了,當時隻持有暫住證,沒法領結婚證。疫情三年,不少緬甸人的暫住證都過期了,也無法更新。婚後,她很快懷孕,又碰上疫情,護照的事一直懸着。這三年她心裡總不踏實,愁着小孩落戶、上學的事。
随着疫情管控逐步放開,去年12月11日,她提前到瑞麗等通關。她沒法買高鐵票,老公從安徽開車兩天一夜,橫跨三千多公裡送她來,往返高速費、油費就燒了好幾千塊,提起這事,她心疼得歎了口氣。
等待中,她的焦灼被磨平了,身旁的緬甸朋友打趣說,要不搬個麻将桌,邊打邊等。傍晚,她也走了,從原來住的賓館退房,她打算留在這裡租房住。
在瑞麗,她幾乎成天待房間裡刷手機,累了就躺會兒,但心底免不了發慌,“在這裡住又不是個辦法,又不幹活。”過去三年,夫妻倆的服裝加工生意可謂慘淡,“這幾年做啥(生意)都不對了。”
對瑞麗這座“翡翠之城”而言,疫情留下的印記尤為醒目。沿街商戶基本拉着卷簾門,門上的鏽迹在靜默中生長,不少封條上的膠帶已經發黃脫膠;一些主路的紅綠燈甚至沒開燈。
1月6日,雲南省德宏州瑞麗市姐告國門社區沿街商鋪大多仍關着門,許多卷簾門上依然貼着疫情期間的封條。
1月6日,雲南省德宏州瑞麗市姐告國門社區的主幹道國門大道上,因沿街商鋪都關門了,路上鮮有車通過,一隻狗趴在馬路中間休息。
在國門社區衛生服務中心,核酸采樣亭的玻璃仍舊透亮,圓孔裡不再會探出橡膠手套裹住的手,桌面上,醫用棉簽一把把散亂堆放,旁邊的試劑盒都空了,一隻螞蟻在裡面的泡沫中爬着。
1月8日,瑞麗姐告社區衛生服務中心外,核酸檢測的告示仍貼在牆上。
核酸檢測用品在樓前擺着,采樣管包裝盒上的筆記顯示,上一次核酸檢測時間是2022年12月3日,共101管,采集了330人。
一間仍開着的小賣部裡,除了幾瓶洗潔精和洗衣液、香煙,空蕩貨架積了層灰,住在店裡的夫妻店主說,店裡的很多食品、飲料,都在反複封控中熬到了過期,隻能扔掉。至于損失,無所謂了,“沒算過,不想算,管它呢。”通關後人真正變多了,他們才打算進貨。
緬甸工頭啊熊哥在搬貨間隙吃晚飯,他來瑞麗15年了,他說自己疫情期間也沒停工,搬磚、挖沙、搬家、裝修,哪有活就跑哪兒去,一個月能掙七八千,“我生意多”。 澎湃新聞記者陳燦傑 圖
啊熊哥的妻子、小孩在等着他收工,妻子正懷着第三個小孩。澎湃新聞記者 陳燦傑 圖
“一座空城”,這是王燦去年7月回瑞麗的第一感受。當時她在雲南寶山老家生完孩子,回來給人發了趟貨,她在邊檢國門擺攤賣木雕工藝品8年了,店租從一年9600元一路漲到4萬,“以前國慶節跟春節這裡都爆滿。”
回瑞麗重開餐館的江姐說,國門沿街,以前過年過節,店裡一天流水能過萬,封控時“大老闆大虧,小老闆小虧”,她在瑞麗的朋友,不少跑去西面的芒市開店了,二姐則到東北面的騰沖賣小瓷器。2021年7月,她關了店面,跑回老家德宏梁河縣種折耳根,除了務農,“工也打過,煤也燒過,磚也搬過,江蘇電子廠待過3個月”,她得供兩個小孩上大學。
1月8日,瑞麗姐告國門附近,江姐站在自己的飯店門口。
這幾天,她在店裡忙着打掃衛生,給“生意興隆”的招牌撣灰時,一角的釘子一下給碰掉了;店裡12張大桌,一張爛了,不能用的冰櫃也得扔掉重買,她想趕在春節前開張,“本來也不想來開了,覺得做了12年又可惜。”
1月8日,瑞麗姐告口岸附近的一家飯店内,江姐正在打掃衛生。
江姐的飯店已經快兩年沒有開門營業,店内已落滿了灰。她準備收拾後雇廚子和小工,在春節前重新開門營業。
去年12月14日,商城管理員通知王燦複工。她是雲南保山人,丈夫平日在重慶打工。她獨自抱着女兒回到國門邊擺攤,把一歲零兩個月的女兒背在裹布裡,孩子困了,就在嬰兒推車上睡會兒。那時已經零散有些遊客了,既要看娃又要看店的她忙不過來,隻能讓同樣也背着兩歲多女兒的緬甸閨蜜姚思思過來幫忙。
1月8日,王燦準備出攤。王燦和她的朋友姚思思共同照看着一個攤位。2005年,王燦來到瑞麗,靠着在大國門幫人拍遊客快照謀生,直到2015年底,租下了這個攤位開始賣一些工藝品。
王燦說,不管多苦,她還是得堅持,疫情期間她跟人借了7萬元,身上還欠着20萬元房貸,雪上加霜的是,商城管理員通知她2021年3月停工。現在能出攤,她覺得,“(債務)一定能還清,我不怕吃苦。”
通關當天,熙攘人群湧入,王燦像回到了闊别已久的假期旺季,收攤晚了些,女兒餓哭了,她沒時間哄。手頭忙着理貨、打掃,她對女兒說了句,“媽媽很抱歉,收完我們就回家了,不要哭了。”
本期編輯 鄒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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