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詩人孟郊的《遊子吟》,在部編語文五年級下冊的“日積月累”,或者叫“書頁補白”部分,未入課文。但這不妨礙《遊子吟》作為贊頌母愛的名作,被廣泛傳誦:
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
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
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晖。
一、别母還是迎母?
“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的情景,令作者内心很受感動。“臨行密密縫”,是因為“意恐遲遲歸”。施蟄存在《唐詩百話》中說過,第三四句中,如果不知道這裡面藏着一種民間風俗,就不能解釋得正确。家人有人出遠門,母親或妻子為出門人做衣服,必須做的針腳細密,要不然,出門人的歸期就會延遲。這真是既切合詩意,又能讓人感受到一種人間溫情的注釋。隻是,如果能找到孟郊或唐代,甚至哪怕其他時代的文獻證據,就更有說服力了。即使沒有這個風俗,我們隻理解為母親擔心遊子在外遲歸,衣服破了無人縫補,所以縫的細密一些,也是可以成立的。細密的針腳裡,有深深的母愛,所以他深深感慨“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晖”。
清代另有一位貧苦詩人黃景仁,有一首《别老母》:
搴帷拜母河梁去,白發愁看淚眼枯。慘慘柴門風雪夜,此時有子不如無。
黃景仁的境況,要比孟郊凄苦的多。末句時常被貧士引用,作為不能奉養慈親的哀鳴。雖然詩寫的沒有孟郊含蓄蘊藉,太過刻露,但是兩詩的情形很有可比性:都是生活困苦,不得不别母謀生;都有母恩難報的愧疚之情。據此,我們有理由相信,孟郊這首《遊子吟》,同樣是他輾轉謀生,被迫别母離家時所作,而不是明代胡震亨《唐音統簽·丁簽》所載:“自注‘迎母溧上作’”。況且宋明刻本俱無此句。
孟郊父親早亡,一生貧苦,一直到貞元十二年(796年),四十六歲才中進士。此間不免經常離家謀生,他的《殺氣不在邊》詩說:“況餘隔晨昏,去家成阻修”;《遠遊》詩說:“慈烏不遠飛,遊子念先歸”,多次提到離家遠遊的情況。
中進士四年之後,貞元十六年(800年),五十歲的他才又到長安,應吏部選,任溧陽(在今江蘇省)尉,此時迎母,是在情理之中。但細玩《遊子吟》詩意,明明是“别母家中”,哪裡是“迎母溧上”?施蟄存先生《唐詩百話》說:“詩意分明是兒子出門旅遊,臨行前母親為他縫制衣服,兒子有感而作。看來這個注不很可信。”這個質疑很有說服力。
不過,即使胡本有據,該詩作于迎母之際,也可能不是實寫,而是憶起之前離家出遊之際母親縫衣的情形,于是一時感慨寫下這首詩。
話又說回來,遊子的衣服破了,不能自己縫補嗎?
二、故衣誰當縫?
針線活古屬“女紅(音工)” ,實為女職,男子不與。《詩經·魏風·葛屦》即言:摻摻(shān shān,纖細貌)女手,可以縫裳。《紅樓夢》中晴雯帶病夜補孔雀裘的情景,更令人印象深刻。如果是孤身在外的男子,就比較難辦了。
漢樂府的《豔歌行》就記錄了這樣一件尴尬事:
翩翩堂前燕,冬藏夏來見。
兄弟兩三人,流宕(音蕩)在他縣。
故衣誰當補,新衣誰當綻(裁布)?
賴得賢主人,攬取為吾䋎(音站)。
夫婿從門來,斜柯西北眄(音免)。
語卿且勿眄,水清石自見(音現)。
石見何累累,遠行不如歸。
詩歌以燕子冬藏夏見來起興兼比。燕子有去有還,而兄弟卻分散他鄉,難以言歸。故衣破了,誰可以縫補;新衣要做,誰可以裁剪?
房東或者雇主家的女主人很好心,就拿來給作者縫補。可是呢,好巧不巧,人家的丈夫回來正好撞見,不免想多了一點。他歪着身體,斜着眼睛瞧。這個情景,諸君可以參考《駱駝祥子》裡,虎妞看到小福子幫祥子縫車墊情形。好在這位男主人沒有像虎妞一樣暴發。但即使現在,也是比較尴尬的。
作者說(或言女子說),你不要這樣的看着我,我和您夫人沒有故事,就如水清而石現一般。石頭看得清清楚楚,那麼這件事應該是說明白了。但這樣的誤會,畢竟令作者心裡想念着家鄉了。
詩詞當中,亦多有相關描寫,如鮑照《代陳思王白馬篇》說:僑裝多阙絕,旅服少裁縫。岑參《臨河客舍呈狄明府兄留題縣南樓》說:河邊酒家堪寄宿,主人小女能縫衣。“縫衣”的配套服務,竟成了詩人投宿的原由,可見這是一種“剛需”。
詩詞當中提到“縫衣”“補衣”,多是妻子為丈夫操持。唐代的沈佺期說“裁縫憶老妻”,北宋的賀鑄悼念亡妻,也感歎“誰複挑燈夜補衣”。而孟郊呢?妻子在哪裡,怎麼要勞煩母親給他縫衣?
三、無妻尚勞母
原來孟郊家貧晚婚,中進士之前生活困苦不說。中進士之後四年才授官溧陽尉,官既不大,俸亦不多。五十歲的人,大約平生閑散慣了,隻是在林下水邊徘徊賦詩,不理官事,所以一年以後,縣令另派他人代行職事,分走了他一半俸祿。又過了三年,貞元二十年(804年),孟郊五十四歲上,他就辭職了。在溧陽又待了兩年,來到長安。
辭職之前,孟郊那位熱心腸的好友韓愈,曾寫了一首《薦士》詩,給丞相鄭慶餘。原詩很長,韓愈略述詩歌史,然後把孟郊融進了詩學史叙事,說他:
有窮者孟郊,受材實雄骜。
冥觀洞古今,象外逐幽好。
橫空盤硬語,妥帖力排奡。
敷柔肆纡馀,奮猛卷海潦。
又說他以這樣的才器,一直沉淪下僚,生活窘迫:
酸寒溧陽尉,五十幾何耄。
孜孜營甘旨,辛苦久所冒。
後來清代畫家任伯年為吳昌碩造像,題曰《酸寒尉像》。時人楊岘題跋說:世間幾個孟東野,會見東方擁千騎,出處即為《薦士》詩。
元和元年(806年),鄭慶餘貶為河南尹。在鄭慶餘的關照之下,孟郊辭官兩年後,當了河南水陸運從事,試協律郎,定居洛陽,生活這才安定了起來。次年冬至,鄭慶餘還曾經“親拜其母于門内”。這麼密切的關系,施蟄存先生推測,孟郊的妻子鄭氏,大約是鄭慶餘的族親。那麼孟郊先生的婚娶,最早也是在韓愈推薦之後,五十三四歲,确實夠晚了。或系其慶祝兒子出生的《子慶詩》寫于803年,此亦近是。由此推算,婚娶也近于此時。可惜詩人的三個兒子相繼夭折,809年,五十八歲的詩人有《杏殇》組詩,哭兒甚哀。次年又丁母憂,詩人之生,何其哀苦。
綜上,在早年的漂泊之中,孟郊并無妻子,隻能勞請母親為自己縫衣。直到五十多歲,才娶到媳婦。
參考書目:
施蟄存 《唐詩百話》
華忱之 《孟東野詩集·孟郊年譜》
陳克明 《韓愈年譜及詩文系年》。
落筆之際,正逢東航MU5735客機墜毀慘劇。遊必有方,雲程失路。多少遊子,竟作遊魂。又有多少慈母,倚闾瞻望之而不及,歸來撫故衣以痛哭。一恸,小詩志哀雲:
雲程失路阻關山,遊子方春去不還。
倚闾望歸腸寸斷,故衣欲撫淚瀾汍。
2022年3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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