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9-10真書的技法2
﹝3﹞省略筆畫。
有學生問我,為什麼真書字帖中經常有省略筆畫的字,少一點、少一橫,看起來好像錯別字。舉例來說,智永《真草千字文》中的「麗」字,下面「鹿」字頭上少了一點。有這樣想法的同學,他是以現在的正楷字為標準,但現在的正楷字,是唐以後確立的,如果跟隸書相比,智永的寫法是有來歷的,你看蔡邕《熹平石經》,「鹿」字頭就沒有一點。
既
真書深受隸書的影響,很多變化都來之於隸書。《陰符經》有兩個「既」字,寫法不同,第一個「既」右旁兩個筆勢,奮筆勢移位和鳳翅勢,第二個省了一小豎,隻是奮筆勢和鳳翅勢。這兩個寫法隸書中早就有了,《陰符經》作者是熟悉隸書的人。兩個「既」的這種變化,不能說是真書創作,隻是繼承傳統的寫法,信手拈來,加以運用。
萬
類似的情況如「萬」字,「萬」字七級課程講過,原來是蠍子,逐漸訛變為草字頭下一個「禺」,「禺」由兩個部件組成,下面是「禸﹝Rou2﹞」。經常寫《千字文》、《陰符經》的同學都知道,不止是「萬」,凡是字中有「禸」的都經常少寫一點,如「愚」、「離」、「屬」等等。
禺
古文字中「禸」不獨立用,很多字包括「禸」,如金文「禺」字,上面是鬼頭,下面就是「禸」,「禸」本義是動物以足踩地,先畫一個動物的腳,然後中間加一長長的曲線,林義光先生解釋,這是動物背脊線下來,一直到尾巴,意義是動物側身,用腳踩地,現在多依小篆寫作「蹂」。「禺」本義是一種猴子,臉似鬼形。小篆「禺」,猴子尾巴向上捲起,隸定時怎麼寫呢?在睡虎地秦簡中,有時用一筆往上捲,跟小篆一樣,後來隸書中變為一折,沒有點。但無論秦簡還是漢簡中,都有用兩筆寫這尾巴的,先往上捲起,然後再從上往下補一筆下來,形成一點。「萬」字在漢碑或真書中,就有多一點、少一點之分,這兩種寫法都對,隻是隸定手法不同。
禽
在智永《千字文》和褚遂良《陰符經》中,「禸」這個部件,有時寫點,有時不寫點,如「禽」字下面「禸」都是加點的,「萬」字都不加點。這說明「選擇」不是固定的,很可能隻是一種習慣,某大書法家有這樣的習慣,後人經常臨摹他的作品,自然就會繼承他的習慣,有時候甚至自己都沒有察覺。
宜
還有一種情況,當兩個字形狀太相近,容易誤會,那就會把其中一個省略筆畫,以便分別。你看鐘繇《賀捷表》中的「宜」和「宣」兩字,就非常接近,所以古人往往把「宜」改用冖頭勢,頭上省略一點。
《詛楚文》
其實在篆書中,「宜」和「宣」就很相似了。《詛楚文》中的「宣」,和泰山刻石的「宜」,都是寶蓋頭下分為兩格,每格中置一東西,「宜」是兩塊肉,「宣」為大玉璧,即「瑄」。這兩個字的小篆都有減一格的寫法,可視為簡寫。
宜
「宜」字在隸書中有兩種寫法,一種用宀頭勢,一種用冖頭勢,宀頭勢可以表示房屋,也可以表示覆蓋,「冖」本義是罩東西的布,《說文》:「冖,覆也」,也是遮蓋之義。我最近花了很多時間看楚簡等民間手寫體,冖頭的寫法可能出現得更早。楚簡「宜」大多數頭上用人字形,但人字形寫歪了,就是「冖」。三晉文字也有類似字例,如韓國宜陽戈。所以睡虎地秦簡的寫法,不是根據小篆的隸變,而是承六國古文,一直用到鐘繇、智永、褚遂良,甚至唐《開成石經·爾雅》也用冖頭勢。用宀頭勢的可說是繁寫,用冖頭勢的為簡寫。
惠
沿著這個思路去看智永寫的「惠」字,跟正楷字相比,中間少了兩筆。這很可能不是智永做出的處理,而是歷史上的簡寫。
「惠」字的本字是「叀」,紡錘之形,甲骨文、金文中經常以「叀」替代「惠」。「惠」有兩種寫法,一繁一簡,繁寫紅箭頭所指的這部件,在簡寫中是省略的。後來下面加了「心」,成為「惠」。繁寫從金文到漢隸,自成一系列,同樣,簡寫也有演變的系列,與繁寫相對。智永《千字文》中的真書「惠」字,屬於簡寫系列。草書,無論章草還是今草,也屬於簡寫。
害
再舉一個《陰符經》字例,「害」,正楷字跟從小篆,秦簡有隸定寫法,這是繁體。但在秦簡中已經有省略一筆的寫法,其後漢隸跟從者甚多,隸書和草書都在簡寫系列。這系列還可以往前推溯,茲不詳述。郭紹虞先生說:「羅振玉《殷墟書契考釋》謂『古人文字有繁簡二體』。繁體便于認識,一望可知;簡體便于書寫,不必多費鍥刻之功。」對於智永《千字文》和《陰符經》這些名帖,缺筆的字如能找到源頭,理解會深入很多。
簡言之:
- 任何時候,文字都有正草二體,有繁有簡。
- 智永等字帖省略筆畫的字,往往是當時簡體。
- 所以不能說這是書法創作手法,隻是選擇。
避諱
提醒一下,有時缺筆是避諱,通常是整個字少寫一筆。如鐘繇《薦季直表》中「民」少倚戈勢,這是避唐太宗李世民的名諱,這本子必然是唐人改的。又如《靈飛經》「旦」字,上面不是「日」,而是「口」,少了一橫,這是避唐睿宗諱,唐睿宗名李旦。從避諱可以確定真跡、摹本、臨本或刻本的大緻年分,避諱跟書法沒有關係,你臨帖時候可以照臨,但創作作品時千萬不要照搬,會鬧笑話的。
﹝4﹞增加筆畫。
增加筆畫在真書中也相當多,當然這也是跟正楷字比較,以《陰符經》為例,我選出四個字,這是不是為了大圈取勢故意加筆畫呢?不是。
象
先說「象」字,睡虎地秦簡寫法,最接近小篆,但太相似就很難說是隸書,篆用圓,隸用方,這寫法基本上還是用圓線條。「象」字上中下三部分,隸變主要在紅箭頭所指的中間部分,從甲骨文來看,小篆中間這部分是大象的頭部。其後西漢變圓為方,但也帶來了隸變,或頭部隻寫外框,中間沒有一豎,或外框中寫兩豎,多了一豎,兩豎表示眼睛。在真書中,
如隋朝《龍藏寺碑》的「象」,中間也用「四」字形,承隸而來。引人注目的是,下部用駝頭勢解決,把象身和象腳放平了,普通真書寫下部多了一撇,甲骨文、小篆和早期隸字都沒有這個撇,所以《龍藏寺碑》的寫法,有他的道理。
《陰符經》有兩個「象」字,取勢小異,顯然是為了避免雷同,有意做了藝術處理。上部:一個取羊角勢,另一個取向背勢,中部:外框通常是豎筆勢移位,但這裡寫得很扁,且右邊豎筆斜度很大,看作冖頭勢也可以。然後一個取豎橫,為豎筆勢移位,另一個取上字形豎筆勢。下部:左右兩個字取勢相同,先寫柳箕勢,最後撇捺不相交,不是轉而是折,蟹腳勢。總起來說,兩個字的大圈變換,僅僅在上部和中部。這是書法藝術結構的變化,但文字的基本結構,來之於隸字,兩個字是一樣的。
執
「執」字,本義是拘捕的意思。甲骨文是犯人伸出兩個手,戴上刑具。發展到金文和小篆,刑具和犯人分開了,一左一右,左邊刑具讀Nie4,俗寫與「幸」混用。右旁犯人伸出兩隻手,還是被一豎綁在一起。身體這曲線,大緻是一個兩曲的乙字狀。秦簡的寫法,跟金文相近,漢隸《侯成碑》跟小篆相近,但左邊多了一橫,訛變為「大」和「羊」合字,讀Da2。其他漢隸右旁有訛變為「凡」或「丸」,都是隸變。講到真書如顏真卿,傳承《熹平石經》寫法,而《陰符經》在上面這一行,右旁鳳翅勢中多一橫,其實左邊寫成「幸」,右旁比「丸」多一橫,都是隸變。很多書法家喜歡寫古字,使作品看起來古雅。
幸 辛
提醒各位,現在正楷字中,「幸福」的「幸」,最後一橫是長的,「辛苦」的「辛」,最後一橫是短的,而智永或唐人寫這兩個字,最後一橫都是長的。
你看《五經文字·辛部》,收了八個字,連部首「辛」一共九個字,最後一橫都是長的,讀音是Qian1,跟現在的正楷字不一樣,臨帖時看清楚。
迅
「迅」字,《陰符經》又加了多一橫。《篇海類編》認為,這個有兩橫的是另外一個字,一橫的為「迅」,兩橫的音zhuo2,意義是疾風。這一說法我很懷疑,「迅」字由兩部份組成,走之旁就是「辵」,甲骨文是一個腳在街上走,本義是慢走,要表現快走怎麼辦?右旁加一個Xun4,這是「飛」字的簡省,左右合在一起,快走的意思就出來了。
《陰符經》
而且,從《陰符經》本文來看,「迅雷烈風,莫不蠢然」,意思很通順,用《篇海類編》的解釋反而不通了。
「迅」加多一橫,在其他類似字中也有,如「鞏」「執」,兩橫寫法是隸定。金文「人」伸出兩個手握持,讀Ji3,《隸辨》有這個字隸定的字例,隸省少一橫,同「迅」字右旁,後來和「丸」「凡」等混起來用了,西晉《孫夫人碑》「迅」字就是這樣寫的。《陰符經》「迅」字加多一橫,是混用「鞏」「執」的寫法。最後還要提醒一下,皇象《急就章》中這個草字,是「瓨」,不是「鞏」,中間用點不用橫。
私
再看《陰符經》這個「私」字,為什麽多了一撇?你先試讀這兩個字,都是居延漢簡中的,讀得出嗎?上面這個是「私」,下面這個是「和」。我們知道,草法「口」可以用兩點表示,三角形也可以改用兩點,如《陰符經》的「矣」就是例子。「私」與「和」左邊都是禾木旁,右旁如果都用兩點替代,豈不是變成一樣了?你看王羲之的「私」和索靖的「和」,很容易看錯。於是居延漢簡中我們看見這樣一個「私」字,右旁三角形用鐵圍勢,但頭上加了一撇。《陰符經》「私」字,就是這樣來的。
在唐代墓志中,《陰符經》的寫法並不罕見,《幹祿字書》也收入了,
但認為這是「俗體」。明代文徵明,直接把右旁當作一個蟠龍勢,其實《陰符經》中也可以看為蟠龍勢,隻是一撇和三角形的連接虛化了。
用於分別的點
真書中有一些點,隻是為了分別形體相近的字,如為了區分「土」和「士」,通常是「土」加一點。嚴格來說,這一點不是增加一個筆畫,隻是起提醒作用。在我們分筆勢的時候,這一點要不要計入呢?這一點既然不是筆畫,當然就不應該計入大圈。
學書法必須臨帖,而臨帖先要讀帖,讀帖是不容易的事情。看見多一筆、少一筆的字,最好查查來歷,晉唐經典不會亂來,創作者是很謹慎的。無論是減少筆畫或增加筆畫,書法家隻是在以往用字中選擇,而不是創造新字。
謝謝。
本節要點:
- 真書的技法——大圈。
- 〔3〕,省略筆畫。
- 〔4〕,增加筆畫。
複習思考:
- 這是什麽字?為什麽可以這樣寫?
- 智永《真草千字文》中「傳」、「傅」字,隻差一點。這「傅」字一點是為了區分加上去的,還是原來就有的?大圈要不要計入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