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星伯著《學書一得》。這是他老人家的積年心得,從概論、基本訓練、執筆、用筆、結體、行列、宗派、論筆、論紙墨、鑒貼、臨帖全方位論述書法之道。希望能給予愛好書法的朋友參考。(書應該成于上世紀三十年代)
概論
書法一道,今不如古。而晚近青年,狃于歐化,尤多忽視。遂使此崇高藝術,不複見重于士林,浸浸乎有失傳之歎,甚可痛也。昨閱報載有教部通令,注重習字一則,證今懷古,洞切時病,文字之光或将燦爛于今世。
然曆代論書者,每無系統之記述、剖析之說明,學者往往窮畢身之力,不能得其真谛。一帖之微,翻刻者動以千計;一家之說,好事者别為門戶。治金石者,鄙視帖學,以為近于流俗;習帖學者,又嫉視金石,以為不洽人情。遂使後學者茫然無所适從。其實同源異流,本乎一脈。因時代之變遷,應社會之需要,由籀而篆,由篆而隸,乃止于正楷行草,别為各體,亦各适其宜耳。傑出之士,就其個性所長,展其天才,發為美術。于是面目各異,遂成家數,究其所至,亦無奧妙存乎其間。攻之既專,則自臻絕詣也。
自古論書者,有《筆陣圖》及羲之《執筆圖》,乃後人假托之說,殊不可信;懷素《自叙》、孫過庭《書譜》,議論精切,而稍涉玄奧,又非初學所能知;《佩文書畫譜》,廣收諸說,博而不精;《藝舟雙楫》《廣藝舟雙楫》,則主觀頗深,亦難視為繩墨。
餘自髫年習書,笃好斯道,鑽研之際,常覺格而不通。三十以後,始稍得其理,乃以科學方法,尋其系統,考其異同,雖點畫挑剔之微,亦必窮其究竟。十年而還,漸通其秘,而塵車相羁,不能終學。中途廢棄,彌覺可傷。然于學書之法,頗有所悟,蓋必盡其原理,而後可以自喻喻人,不為古人所惑,而後可以應變無窮,不為成法所囿。用敢以積年心得分類闡明,欲借以開初學方便之門,為繼續研求之助。挂漏淺薄,難免贻譏。而識途老馬,倘亦為士林所不棄也。
基本訓練
初步學書,以先習點圈為正則。蓋點為每筆之起端,又為執筆之矩範;圈為結體之初雛形,又為運筆之基礎。勤習多寫,不拘大小,久則自有妙悟,萬勿以簡略無味,加以忽視。
凡作點,應具起落二法。以尖端為起,圓端為落。起筆當從空而下,落筆當略停即止。凡作圈,當四面停勻,如圜無端,徐疾适中,運能如意,如作一畫。若起手一點便佳,引而申之,使成一畫,略凝即住,則圓滿平正,自然可觀。又如一捺,若起筆手作一大點,然後平掃而出,略如隸書之挑,則簡淨沉着,風韻自饒。結體之妙,貴乎缜密無間,虛實互應,故惟圈為近似。若從左起由上圜轉作圈,則凡橫折鈎、橫撇、橫折彎鈎之類,皆用其意;由左而下圜轉作圈,則凡豎彎鈎、斜鈎之類是也。右起而下圜轉作圈,若撇之類屬之。如行草,則圈之為用尤多。
執筆
執筆之法,當以點為正則。略作斜勢,鋒外毫内,以自然合度為妙。但絕對不能作側卧之狀。執筆着力全在大指與食、中兩指,大指應當食、中兩指之中央,則力乃平衡。筆杆應住于指之第一節,上行用大指,下行用中指,挑剔用名指。執筆高下應視字之大小為升降,小字宜略低,然不得過近筆毛;大字宜略高,亦不能上至筆頂,以适中為合法。過低則運用不靈,太高則力量渙散,皆非所宜。懸腕之法,不宜于小楷,唯寸楷以上乃用其法。蓋小楷用筆,往來不過數分,無馳騁之餘地。大字則必須用腕,方能揮灑自如。但作小楷亦不宜使腕膠着紙上,以稍離紙面為佳。
或謂昔人相傳執筆以中鋒為貴,用力全在指頂,筆作垂直形,此非确論。蓋筆有鋒毫,自有前後。字有行列,自有上下。若用其法,則點應作圓形,而撇捺挑剔則更無從變演,是以人為機械,殊覺勉強。唯作篆書,庶可純用中鋒。若作隸楷,則萬不可用。古人有筆鋒橫掃千人之說,可悟其執筆之狀。
用筆
用筆之道,貴乎靈變,所謂能使筆而不為筆所使,語雖近玄,然亦有法度可循。
筆毛宜順,以鋒前毫後為定則,不可逆亂。當轉折處,筆亦随勢略轉,勿使其有裹鋒之病。筆着紙上,不可輕易作态,疾徐之間,須有分寸。蘇東坡所謂萬毫齊力,即是此義。腕當堅凝如鐵,不可随意搖曳,始得如錐劃沙之意。作小楷,力專乎指;作大楷,力專乎臂,然必腕際凝練,方能力注毫端,無浮弱之病。
古人嘗言,草書用筆,須處處停頓乃佳,楷書亦然。凡轉折處,皆須停頓。但所謂頓,絕非颠頓怍勢之謂,隻在行筆之際,将筆略停,凝注其力,然後轉筆,乃為合法。
沉着絕非重滞,堅實絕非呆闆,飄逸絕非浮薄,挺秀絕非枯瘠,雄渾絕非癡肥,奇肆絕非怪誕。疑似之間,不可不察。要在輕重疾徐,各得其宜,則諸病自去。
凡平直處如橫如豎,用筆宜疾,疾則挺健而見骨。若略作弓形,便須緩出,轉折處尤緩,緩則穩重而見肉。一字之間,曲直互見,故徐疾不同,肥瘦各異,是為骨肉停勻。挺健而能圓潤,則骨外有肉。厚重而能堅實,則肉中有骨。骨不在瘦,肉不在肥,千古書家不外此例。
結體
結構之法,以勻稱綿密為貴,筆畫相距,疏密相等,謂之勻。左右相配,上下相承,謂之稱。通體不懈,嚴整無隙,謂之綿密。
筆有長短,字有繁簡,上下左右,各有虛實。凡長短必須參差有緻,互有照應,如“山川上下”之類。山字中有一直特長,左小直連于一橫,橫略上傾,故右小直略長而微露其端于橫下。川字左作一小撇外向,其勢有餘,故右作長直以相稱。上下兩字右邊各有小點,故一直皆略偏于右而不在一橫之中,使左重于右,而後以點補其不足。字之簡者以放取勢,故形小而意寬,如“大乙”之類;字之繁者,以斂取神,故體密而意嚴,如“關羅”之類。其有左簡右繁、上實下虛或左繁右簡、上虛下實者,則移重就輕,以勢補之。如“嘯曠鄭劉襲屠”等類。要能虛實相稱,斂放從心,變化無端,動合規矩,乃盡其妙。
古人嘗謂大字結密而無間,小字寬綽如有容。所謂密,并非太緊,蓋太緊則近于局促。所謂寬,亦非太松,蓋太松則近于渙散。要在端重自然,神閑意足,則自能入彀,學者不可不察。
凡字之上下左右環境各有不同,故結構每因而略變。上一字與下一字必須俯仰有情,互相呼應,右一字與左一字必須揖讓有節,彼此相安。是則運用之妙,存乎一心,非多閱各書,不能得其真理。
行列
集千百字以成文,乃有行列。而行列亦因時各異,籀文則大小相殊,錯落有緻;小篆則謹嚴合度,連貫如珠;隸書則整齊嚴肅,橫豎成行;真書最近乎隸,而略有參差;草書稍近籀篆,而較為飛舞;行書則介乎真草之間,活潑生動,而不逾繩墨,學者因時制宜,不必拘泥。
行列與結體相關,苟能俯仰有情,揖讓中節,則行列自佳,神韻斯美。
真書雖重整齊,但不可範大為小,或擴小為大,強作一律,便覺呆闆。務依字之繁簡,略作參差,乃能生動。
行書雖重活潑,但不可大小懸殊,緻成伧野,亦須略存矩範,乃有風度。
行書有疏若晨星者,以貴氣為貴,共精義在上一字之結筆與下一字之首筆,互相呼應。有密無間隙者,以各不相犯為貴,共精義在結筆能宕,首筆能讓,明乎此,則氣韻即在其中矣。
宗派
自古書家,無不兼通篆隸。蓋隸從篆出,演為八分,而真書則為分書之類,其源不可不知也。锺繇作楷當用隸法,衛夫人學而傳諸王羲之,乃覺少變。鐘繇生于漢魏之間,真書猶未流行。羲之已在晉初,隸書不複通用,故其流雖異,其源則同。
锺王為書家之祖,曆代無不宗之。然锺書真本殊不多見,《宣示表》《丙舍帖》皆為王臨;《薦季直表》或謂後人僞造;《賀捷表》稍用隸法,差為近似,然古意遠遜,未敢深信。故千古書家,實皆出源于王。其能稍存锺意者,或當于六朝碑志中求之。王右軍為書中之聖,于書無所不能。大令為右軍之子,傳其家學,而面目稍異,故後世并稱二王。然右軍平易近人,大令險峻難學,故右軍實為千古書家之祖。唐太宗酷嗜二王書,盡收其書,置諸宮中,命諸王臨寫,更命諸臣摹拓,故唐初書家最多。太宗學右軍書最為神似,故唐初諸家皆出右軍。其最著者如虞世南、褚遂良、歐陽詢皆是。若李北海則稍參北魏,已非正宗。顔魯公學書于張旭,其真書略同漢隸之法,故面目獨異,人謂其學锺繇,則未敢信。柳公權得力于大令《洛神賦》,特饒險峻之味,故與唐初諸家不同。之二子者,皆非右軍嫡系,是為變格。
二王書法,至唐而盛極。自宋以後,書家學晉法者,皆不能出唐人矩镬矣。
晉人用筆,仍多隸法,六朝碑志猶得見其一斑。唐人則多用楷法,且刻意摹拟,未免矜持,晉唐之分,實基于此。
宋代書家,以蘇轼、黃庭堅、米芾、蔡襄為最著,然其書傳世不多,頗難俱備。嚴格以求,則蘇、黃皆出于顔魯公,米芾則近于歐、褚而參以李邕(北海),蔡襄則介于虞、褚之間。若言上接右軍,則米、蔡為近。是以薛紹彭論書,獨許米老為能知晉法,而蘇、黃則不與焉。
元人書以趙子昂為巨擘,趙為學右軍頗得形似,然稍覺柔媚,漸失古意,晚年更學李北海,仍不能脫唐人羁絆。
明初以文徵明、祝枝山為最著,文祝俱以小楷見長,直入唐人之室。文之行書,實學趙文敏,而生硬略近李北海。祝之草書,則為懷素(唐釋家)之遺意也。
董玄宰精于鑒古,名重一時,比諸宋之米芾,其書泛濫各家,兼收并蓄。真書頗似顔魯公,而圓潤有餘,剛健不足;行書最妙,能兼米、趙二家之美。早年頗薄趙書,晚年乃自謂不如,蓋其面目終不如趙之近似晉人也。
楷書諸法,以右軍之《曹娥碑》《樂毅論》《黃庭經》《東方畫贊》,與大令之《洛神賦》(十三行)為正則。試以唐初諸家觀之,則褚遂良得力于《曹娥碑》,虞世南得力于《樂毅論》,歐陽詢得力于《東方畫贊》,而柳公權得力于《洛神賦》,後世諸家鮮有出其藩籬者。
行書皆宗右軍之《蘭亭序》,間有學《聖教序》者,殊不可遵。蓋《聖教》為唐沙門懷仁所集,雜湊成文,無複行氣可言,安能視為正則?若借以窺右軍筆法,則僅足備參考之用。顔魯公《争座位稿》亦行書中别開生面者,然作稿猶可,若作篇章便難取勝,且魯公此書正氣凜然,奮筆疾下,全以神行,未可輕學也。草書分為二派,孫過庭專學右軍,觀其所著《書譜》可知其用力之深。懷素出于張旭,雖自謂别出機杼,實則乃學大令,觀其《自叙》亦可得其原委。蓋右軍作書,平易近人,從無連綿之病。而大令則一氣貫串,上下相連,故孫以理法勝,而懷素以狂縱勝。且《淳化閣》中大令草書頗多張旭臨本,旭既傳素,則其為學大令明矣。
論筆
制筆之法,亦因時代而變遷。蓋習尚不同,紙墨各異,筆工就書家所好,制法亦因之而變。唐時有老筆工頗負盛名,柳公權命為制筆,計日往取。柳公善書,當以右軍筆與之。若柳公越日後至,是不能用右軍筆,汝當取常筆應之耳。其徒乃易以常筆,是唐時制筆已非晉法矣。
蔡襄謂褚遂良喜用散卓卷心筆,宋時仿制已稱難得,襄乃刻意求之,是宋時制筆已非唐法矣。
古人作書大率用硬毫,以闊厚豐滿為貴,鋒不取長,毫必腴實,故能兼剛柔婀娜之妙。趙子昂始用柔毫,然猶是狼毫之類,觀其挑剔處,尚饒爽勁之味,可以知之。清初始盛行羊毫,遂有裹鋒之病,而爽健之氣盡失,更無妙用長鋒者。以作大字榜書猶可,若以作小楷,則全不能用。使轉縱橫之法,是以難能為可貴;殊失自然之趣,更何能到心手相忘之境,而去古乃益遠矣。
擇筆雖不必泥古,要以挺健為上,方能不為筆累,故羊毫萬不可用。近世紫毫、兔毫皆甚名貴,非初學者所能辦,且制法皆不甚精,亦無可取。故以狼毫、兼毫為便。買筆時先以舌舐筆鋒,略使濕軟,然後以兩指抹之,使成平扁,視其鋒以作月牙形者為最,齊整如一者次之,若作凸形或鋸齒,便不堪用。筆腰以飽滿為貴,若逼窄便嫌單薄,非上選矣。
論紙墨
紙墨于書法關系甚大,紙以細潔堅緻為貴,而尤貴在能受墨。若粗疏之紙,墨濃則澀滞,墨淡則陰暈,最為惡劣。若箋紙、熟紙又嫌墨不入紙,亦非佳品。
右軍書《蘭亭》用繭紙,其細韌堅密可知。唐紙殊不易見,惟寫經紙尚得流傳,細膩綿密,已稱絕世。宋時以澄心堂紙為最佳,當時已為難得,餘嘗獲一見,其細膩實不讓唐紙。元明人好用綿紙,取其堅韌耐用,然細膩已遜宋紙。清初惟乾隆宣紙為佳,細密尚可,堅緻又不及元明。若近世之紙,當居劣品,實不宜書。然佳紙實不可得,亦惟于用筆時随紙性之生熟以為救濟。大半生紙以濃墨緩書,可免暈澀。熟紙以淡墨疾書,以免癡浮。剛柔燥濕,應變随時,庶乎其可。
墨以煙細膠輕為貴。古來各家制墨,各有秘授,後人著為《墨史》,專論其迹。然唐宋之墨已不複傳,明墨雖有存者,亦不易得。清初以乾隆時為最盛,禦制尤佳,頗稱名貴。同光時墨略覺膠多,亦尚可用,若近時之墨則粗劣不堪,且易傷硯,非書家所取矣。
鑒帖
學書雖貴變通,亦不能全無師法,故臨帖實為必由之徑。古書以真迹為上,石刻拓本次之,然晉唐墨迹,近世已鮮傳者,即宋賢手書亦難多觏,是以古刻舊拓,遂為藝林所珍。唐宋拓本精妙無匹,所謂下真迹一等,然傳世者稀,其寶貴蓋亦不亞于真迹;元明舊拓雖覺稍遜,古意猶存六七,而求之亦頗不易;近世拓本則漫漶支離,不甚可取,至若翻刻諸本,則但存形似,無複真意。書賈更從而作僞欺人,學者乃無從識别。古人真面鑽仰無由,欲求名世,安可得哉。
舊拓既非初學所能辦,是當于近拓中求之,而翻本則萬不可用。蓋拓本雖近,石刻猶是原物,古意未泯,全帖中必有數十字完整可觀者,即此已足為師。細心參學,自得其真。近世更有珂羅版影印古拓,亦足為初學參考,氣韻筆法皆可逼真,獨紙墨字口稍覺模糊,而神味終不及拓本之為妙,學者當兩取之,庶得其全。帖之真僞鑒别最難,俗有黑老虎之稱,非老于鑒古者無以辯之,然亦有捷徑可通。首當細審其點劃挑剔之迹,次乃以時代合之,則真僞自判。蓋古刻雖細微處亦必挺健自然,非翻刻所能到,刀法則随時代而異,相去亦不甚遠。故辨六朝碑志當以漢碑為例,而辯唐碑則又以六朝碑志為準繩。宋時長于刻帖,極精微之妙,與刻碑少異,然其大體仍近于唐碑。學者廣收博覽,其義自通,必不為市儈所弄矣。
晉人書,唐時上石者已不多見。相傳小楷以《曹娥碑》《樂毅論》《黃庭經》等數種。然餘所見已為宋刻,以淳熙秘閣本為最佳,越州石氏本次之。然真拓已不可得,惟珂羅版可見。近世流傳皆從宋本翻刻,以壁五館文徵明所刻為近似,餘不足觀。行書以定武《蘭亭》為唐石,然實是歐摹,其次則《聖教序》。《蘭亭》石本宋時已亡,所傳趙子固落水本與柯丹丘瘦本,亦僅珂羅版可見。翻刻自宋以來無慮千百,問有佳者,要難盡信。《聖教》原石至今尚存,近拓雖不佳,猶有真意,若宋翻本,則遠遜矣。
唐虞世南書,以《夫子廟堂碑》為最著,然原石晚唐已毀,即宋刻亦複不存,近世傳者乃從宋本翻刻,但存形似而已,珂羅版中有号稱唐拓本者甚佳,謂為原石亦無不可。其次則《汝南公主墓志》,确為唐刻,以其當存齊梁風味,是以可信。
褚遂良書,傳世較多,以近于隋碑者為可信,如褚聖教之類是其一例。
歐陽詢書,當以《北齊碑》相拟,所謂有戈戟森森之貌。後世翻刻則流于柔糜,便非真面。顔真卿書,與唐初諸賢略異,其古厚處近乎漢隸,至其《家廟碑》頗似少室,《石阙》又類《魯峻碑》,即可概見。若庸俗癡肥之作,則為翻刻無疑。
宋人喜刻類帖,以淳化大觀為最妙,淳熙秘閣亦佳,皆從其迹鈎摹上石。绛帖、潭帖次之,則為閣帖之翻本,然宋拓已不易求。近世所傳者,惟陝刻肅府本略存真意,其他翻本皆不足觀,珂羅版影印亦無佳者。以餘所見,則李梅家所藏淳化殘本三冊堪稱妙絕,學草書者當于此中求之。學書者當以晉唐為法,故論帖每止于唐,宋元以後真迹較多,則刻本又當以真迹參證矣。
臨帖
學者師古,首當以不落古人窠臼。所謂“學我者死,似我者拙”,言其食古不化也。乃後世為人師者,辄命其徒曰:某也宜顔,某也宜柳,某也宜歐,某也宜褚。而為之徒者遵而習之。帖之真僞既不能辨,字之拙妙亦無從知,依樣畫葫蘆,終身不能自拔。此非教之,實誤之耳。更有自矜絕詣,令學其師者,則其謬愈甚。蓋古來書家莫不有其心得,亦莫不有其天真。為人師者,但當指示古人心得之所由,而善葆學者天真于未泯,使其博收約取,自辟蹊徑,其庶幾乎。
初學書者,先取唐人名帖二一種,随意臨習,不必求其形似,但當盡力注視其筆法,點劃勾剔、轉折起落,皆不可輕易放過。其格而不通者,則取别帖參證,或求善本對看,仍未能通,則暫置勿論,俟遇名師,即求解釋。及學業少進,則雜取晉唐宋元明諸家帖縱觀之,求其異同之态。更進則博覽近世諸家,旁及同時侪輩,以較得失。一旦貫通,然後自選二一名帖專心力學,必得其真髓而後已。久之妙悟自生,安得不卓然名世哉。
二王書,世無定本,所傳皆出唐摹,後世聚訟紛纭,誠屬多事。歐陽、虞、褚皆學右軍,而面目各異,然其筆法亦有相同處。其所同者即是真右軍,而其所異則各得其一端矣。學者當以唐臨晉帖逐一相較,再與原本對看,白能了然于胸,即宋元以來亦不能逾此矩範也。
學書當以楷法為基本,次及行草,不宜躐等,以免浮薄。更宜上窺周秦漢魏六朝之書,旁通飛白章草之法,融會貫通,乃為盡善。然此為深造者言,非初學所知也。
結論
書法自秦漢而後至晉一娈:晉人之散漫,而矯以整饬,故碑志獨多,而行草最少,然古樸之氣終難追漢,超逸之趣亦難比晉,其所長者在于雄奇。至唐而又一變,唐人思兼漢晉之美,故以晉人楷法學漢人碑體,而唐碑遂為百世大楷之師,然以較漢晉六朝,各有未逮,其功蓋在融貫,而變化自此極矣。宋人喜談禅理,微有晉人之風,故宋碑傳世亦少,而士法大夫以品學相高,故蘇、黃尤為當世所重。元人其書多柔媚之習。明初文、沈皆饒生碩之味,而一代宗之。明季董玄宰以圓到之美,一改舊觀,為清初諸家之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