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一年春好處
徐竑
弱柳扶風惹恨長
隻要想到春,自然忘不了柳。柳似乎與春有着解不開的因緣。賀知章說:"不知細柳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美妙的詩句,使人形象地理解了春的美和春的力量。
我的家鄉不缺少柳樹,不論是河岸、路旁的垂柳,還是山間地頭的古柳,把人們的生活裝扮得如詩如畫。在還是冬天,春的消息似乎還沒有散布在這小城的時候,踏着厚重的積雪,沿着一條小徑,在幾乎一步一個趔趄的小心翼翼中,來到了近乎幹涸的小河邊。說是小河,因其是更小的幾條小河彙聚而成,并不很小,尤其在這北方,因為雨少,河也就更小,到了冬天,幾乎就看不到河的影子,隻有遠遠看到的河道上的結冰,水流是看不到的,除非你是下了河堤,踩着礫石,走到一條曲折的冰邊,才依稀聽到水的細小的流動的聲音。
不過,我以為這個時候來到河邊看河本來是一大錯。就是夏天來,也隻有一尺來寬的水流在淌,叫河,本來就名不副實。我是來看柳的。在小城呆久了,巴掌大的一塊天,讓人看了就煩,街道兩邊是槐樹,就是春已很深時,也難看到葉子。單調得很。河邊就不一樣,沿岸是一行垂柳,相距隻有幾米,因為蓬勃生長,樹枝早已接在了一起。如果是霧天,冰晶結于樹枝,遠看樹與霧層次模糊而又若顯。如果在樹下,握一把冰枝在手,輕輕搖動,一天的冰屑紛紛落下,飛滿一頭,或者直接鑽進你的衣領。我以為要到河邊賞柳,最好是在四月,柳早已脫了鵝黃,葉子已經長滿而又不老,在微風中招搖的樣子,實在太美。有人把這種招搖用了一個"扶"子,好一個弱柳扶風,把風的輕和柳的柔給畫活了。多情的詩人,總不會放過這個動态的意境。白居易說:"依依袅袅複青青,勾結春風無限情。"而面對柳葉想到眉,看到柳枝,那個依依不舍的分别場面,豈是用千言和萬語說得盡,道得完的?白居易的詩句"人言柳葉似愁眉,更有愁腸似柳絲。柳絲挽斷腸牽斷,彼此應無續得期",哪裡是隻寫柳?哪裡又是隻寫"愁"呢?是把柳與這濃得化不開的愁绾結在了一起,任你千裡萬裡,那棵柳永遠是你離不開的故鄉和情緣。
四月賞柳,應在柳樹下,提一壺濁酒,一人或幾人,不要多。樹蔭遮住了陽光,隻有在葉與葉間漏下的碎光,斑斑駁駁,灑得人一臉一身。端起酒杯,什麼都不用說,輕輕呷一小口,不要咽下,讓它浸潤在唇舌間,半眯着的雙眼,眺向遠山,或者天空的片片雲朵。一陣輕風過來,樹枝随風而動,長長的柔枝又輕輕地掃着你紛亂的頭發,觸着你的臉。柳絮不安分于枝頭,在風的輕拂中,飄起,向遠方,漸漸飄去。好輕盈呀,你也似有了醉意,撫着樹幹起身,又身輕似飄,歪歪斜斜,逐絮而去。
有人說,柳絮是柳樹的種子,我很是不信。回家來到了溝底,在溪邊,濕濕的地方,長出一片隻有兩個小葉的植物,我認得那是小柳。來到河邊,去年的那片新柳,現如今,已經一片柳林了。
春深了,柳翠綠一片;微風起了,柳絮飄飛。多情的詩人哦,想到了在外飄零?還是想到依依牽牽的她?寄一首思緒回家,讓這恨這怨,如柳絲兒長!
梨花一枝春帶雨
李白有詩句"桃花帶露濃",盛開的桃花上着着點點晨霧,把桃花的嫩和豔都襯托出來了。但花的顔色太豔,倒很難使人心靜如水,總浮在空中,飄着,蕩着,遠不如靜靜而處來得絕妙。賞梨花,給人的是一種平靜的美。
清明前後的那幾天,是觀賞梨花的最佳時節,這時,杏花剛剛開過,花蕊飄落,被風吹得不知去了哪裡。而一夜的春風,讓一簇簇、一堆堆的梨花綴滿枝頭。比雪還淨潔的那種白,在微風中顫顫巍巍。恰是細雨的清晨,雨絲輕輕潤濕着梨花,又在花瓣上攢集,攢成晶瑩剔透的一滴,在花瓣上微動,等到足夠大而花瓣再也承受不了的時候,順着花瓣滑落。那天,我就在梨樹下,看到那一滴浸潤着花香的水珠滴落時,将唇輕輕地湊了上去。水珠潤濕了我的唇,那淡淡的香氣,卻漸漸地沁入了我的心。閉上眼睛,享受着這上天的恩賜,絕對是瓊漿玉液都傳達不出的氛芳。
這讓我想到了茶。常喝茶的人,對于茶的講究,頗為嚴格,明前茶似乎很受青睐。是因為如絲春雨的浸潤,還是因為葉的初敷?喝花茶的人,多選玫瑰和菊花,但那是把花采下曝幹,喝的時候又用開水澆燙,花已死,芳香雖在,那種幽遠和沁人心脾的感覺真能深切地體會得到嗎?在梨樹下,雨絲潤在花瓣,花是活的,水是活的,涼的雨水不破壞花質,花把美全都綻放出來,流進唇間的,既就是仙家珍品,也難以比拟吧。
門外,有一片梨樹,行進在樹間,握一柄紙扇,搖頭晃腦地讀着唐詩宋詞,衣袂飄飄,如果此境有百媚的嫣然一笑,那就更攝人心魄了。"占盡天下白,壓盡人間花",這評價一點也不為過。但千萬不是"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滿地不開門",否則的話,這冰清玉肌的梨花,就難以讓人走出這心的困境了。
綿綿細雨剪春韭
讀過一篇散文,叫《韭香依舊》。遠在異國他鄉的遊子,因為韭香而聚在了一起,濃濃的鄉味鄉情,讓人化都化不開。
能勾起鄉愁的東西多了,韭菜當然算是其中之一。韭菜是菜,是菜裡面極為普通的一種。多年生,種下以後,也不用怎麼打理,割掉一茬,新一茬又就長出。
老人們常說:"韭菜在來時和去時最香。"的确也是。初春時節,氣溫剛回暖,韭菜就先已頂開地皮,破土而出了,隻用幾天的時間,就長幾寸高 ,隻要雨水好,韭菜是見風見長。最是絲的春雨天,呆在韭菜畦邊,看着迎着和風細雨翠綠一片而生機勃勃的韭菜,你的心都是美的。然後是割一把嫩綠的韭菜回去,揀好洗淨,切得細細的,炒幾個雞蛋和在裡面,放上适當的調料,一頓香噴噴的餃子便在眼前了。不過,我還是喜歡媽媽做的韭菜餅子。細細的韭菜夾在薄薄的面皮中間,火候正好的鍋裡白氣直冒,香噴噴的味直往鼻子裡鑽。一鍋餅子剛剛烙好,隻有微微的火疤,外面抹一點熟油或者哨子,軟軟的,咬一囗下去,燙燙的都咬不下去,但還是一口接着一口,不一會兒,一鍋餅子便被消滅幹淨。這東西現在上了大桌,取了一個好聽的名字,叫韭菜盒子,但總覺得怪怪的。
有幾天不回家了,媽媽就打電話來問,幾時回來,韭菜都要長老了。便放下手中的忙碌,然後帶上孩子妻子,匆匆地趕了回去。一頓熱氣騰騰的韭菜餃子或者韭菜餅子便就在眼前了。我們完全沒了矜持和風度,手也不洗,撕下一片就往嘴裡送,兩個孩子你争我搶的,一邊的爸媽則是滿眶的淚水,攆攆這個,說說那個,淚水伴着笑聲,樂樂融融。
在我的理解裡,這韭菜再已不是平日的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菜了,它裡面滲入了父母對兒女們的絲絲牽挂和兒女們對父母的思念。我心裡知道,這麼貪不可禁的吃韭菜餅子場面,其中不乏表演誇飾的成分,而在父母的心中,卻永遠有着不一樣的感受。一個春天,甚至一年除了冬天,隻要有機會,父母便托人捎來一把韭菜,還有自己種的别的菜,揀得淨淨的,裝得滿滿的。看着也吃着這些再也熟悉不過的菜,對父母的思念又加幾分。
是呀,一畦春韭,一灑春雨,蕩滌心頭,油油的翠綠是希望,也是牽挂;香噴噴的韭香,是永遠剪也剪不掉臍帶。爸媽,你們還好嗎?我的家鄉,你還好嗎?
簇簇榆錢溢芬芳
小時候吃過一頓很香的飯,姐姐做的。放在碗裡,就似乎是個面疙瘩,用筷子夾起,放進口中細細咀嚼,微甜而芳香幽幽,留在齒縫中便是這種揮不去的味道。經不住我的死纏硬磨,姐姐告訴我,是榆錢和面做的。
榆錢是我再也熟悉不過的,杏花開敗之際,榆錢就已長滿。這榆樹就是怪,春天來了,枝頭露出的竟然不是嫩葉,過不了幾天,嫩黃的榆錢就綻滿枝頭。這個時候,最不甘寂寞的,便是這一群的孩子們。隻要有人發現一樹榆錢,大喊一聲,便呼啦一下全爬上樹,到頂端去摘那一枝最繁最嫩的榆錢。摘到了,順手一捋,榆錢全在手裡,将細枝一扔,榆錢填進嘴裡,邊吃邊再摘再捋,等吃飽了,自己的書包裡也裝滿了榆錢,便下得樹來,四散而去,各回各家,各找各媽。而這一晚,各家煙囪冒出的炊煙,都有榆錢香甜甜的味兒。
榆樹在衆多樹裡是最糅的一種,糅到雙折一起卻不折的程度。所以爬榆樹踩折枝杆而掉下來的可能性極小,至多莫過于吊在半空,隻要你手抓得牢牢的,保證你安全着地。因為糅,榆樹多數都沒機會長大,有筷子粗時,硬被砍下,做了編籠和背簍的條子。用别的,如楊蔓條也可用來編織,條子最整齊劃一,但太脆,沒有榆條編的使用壽命長。
不過,也有大榆樹,我見過兩棵。一棵長在我們和鄰村的分界處,不知多少年了,幾個人合圍才能抱得住。年年枝繁葉茂,但傳說頗多,和一座廟還有一族人的墳茔組成一線風景,我們從小到大,在樹下放羊,從樹下經過,從來沒有人觸碰它。聽說有一年有人想伐了它,樹下隻挖了幾下,便一病不起,不久便大病不治,去世了。另一棵長在離我家不遠的大路邊。這是一個急轉彎,兩邊都是很高的坎和很深的溝,都記不起在這裡發生多少次車禍了,但奇怪的是,從來沒有造成人員傷亡。人道是為何?每次,車都被這榆樹給卡住了。前些年有人挖了榆樹做了棺材,在樹根上又長出一叢小榆樹,也許老樹根系發達,營養豐富,小榆樹也已有胳膊粗細了。路重修了,柏油路,轉彎處也裝上了防護欄,但仍有車沖過護欄的,但都被這榆樹給擋住了。而每次,受傷最嚴重的是榆樹,皮都被碰沒了。車被拉走了,不久,榆樹長出新皮,還那麼枝繁葉茂的。
聽老人們講,人們最該記住的是榆樹。在那食不裹腹的日子,榆樹用它的花、它的葉,甚至于它的皮救活了一大批人。
還好,今年清明回家的時候,看到了久違的榆樹,榆錢正盛,捋一把在手,喂進口中,咀嚼着,還是過去的味。
一路槐花一路香
像花而又不是花的那一種落蕊,早晨起來,會鋪得滿地。腳踏上去,聲音也沒有,氣味也沒有,隻能感出一點點極微細極柔軟的觸覺。掃街的在樹影下一陣掃後,灰土上留下來的一條條掃帚的絲紋,看起來既覺得細膩,又覺得清閑,潛意識下并且還覺得有點兒落寞。
這是郁達夫《故都的秋》裡的一段文字,通過槐花來寫秋,就讓我奇怪了,槐花怎麼會開在秋天?有一年,街道的綠化樹全換成了國槐,才知道國槐的花還真是開在秋天的。槐花盛開的時候,就有人釆,據說是一種藥,叫槐米。
但國槐的花似乎沒有刺槐的花那麼白,那麼香,秋天開時,天已漸涼,欣賞的心情總不那麼讓人感覺到十足。和秋結合在一起,風一吹,随風而下,叫落蕊,隻給人以無盡落寞的感覺。如果再是綿綿的秋雨澆着,更讓人心緒不佳。
刺槐的花開在春天,具體一點,就是春末夏初。從城裡回家,路的兩邊全是槐樹。别的樹剛一開春,小葉初敷,然後一天天變大,直到綠透,隻有槐樹不動聲色,當杏花開過,桃花梨花開過,春都快盡了,槐樹的枝頭才泛起點點綠意,由上而下,不幾天,樹頭全綠了。這個時候,樹枝上挂滿了一串串的花蕊,一天全開了。槐花的美在于它的形、色、味。槐花不同于其它樹的花,在葉間一串一串垂下,像一串串從葉間伸出的葡萄,摘一朵就是一小把。花漸次開放,一樹的白,和葉的綠相互映襯,使白更顯得晶瑩剔透。雖然白,周圍再沒了别的花,就更吸引人,一路走過,你都不能不停下腳步,擡起頭,仔細地仰望它。槐花的香,不遮着,不掩着,當花開放時,花香便都釋放了出來,讓人都不用搜尋,便花香撲鼻,花香襲身,又不那麼濃郁,淡淡的,遠遠的,卻全沁盡了心的最深處,讓人的五髒六腑都無處躲藏。
欣賞槐花,可以在樹下,也可以在遠處。在遠處,欣賞它的白,那種清潔人心的白;在樹下,我更喜歡聽聲音,是蜜蜂在花間來來去去,采花粉的聲音。有槐樹的地方就有蜜蜂,每年在槐花快開時,養蜂人便一車車把蜂箱拉來,選一處平坦又安全的地方安置蜂箱,再給自己搭個帳篷。蜜蜂一來,這裡便就熱鬧了。樹的上上下下,全是蜜蜂,都不用你怎麼用心去聽,都可以盡情欣賞這一曲享用不盡的天籁之音。過不了幾天,養蜂人便忙了起來,周圍便有了許許多多的人來到這裡,來買槐花蜜。槐花是白色的,槐花蜜也是白色的,甜中透着花的芬芳。
花開的時候,在回家的路上,走一路,欣賞一路,而心中的美是滿滿的,有溢出來的興奮。不必走得快,慢慢悠悠最好,車窗打開,一路走來,一路芬芳。如果還不夠,就停下來,駐足樹下,伸手采下一串串白花,送進口中咀嚼,齒間、口中、心中全是清香。槐花可食,可直接把花品嘗,也可以和進面中,隻用清水拌濕蒸熟,便是不可多得的美味。
在老家的大門外,就有一棵槐樹,已經很高很大了,小時候還曾爬上去摘過槐花,打過槐角。每到槐花盛開,就由大人在旁邊助興,我們這些小屁孩沖鋒陷陣,抱緊樹,就爬上樹去。不過槐樹不像别的樹,有刺,不能光着腳爬樹。穿着鞋爬樹,可不那麼好爬,雖然樹身粗糙,但鞋底平,滑。最好的辦法是光腳爬上樹,再讓下面的人用一根長竿把鞋挑着送上來。上得樹來,便把槐花一串串摘下,扔下樹,樹下的人又一串串拾起。摘槐花不可爬出樹幹,槐樹木硬,硬木容易折。槐花雖然花期長,但能食用的時間不長,花開老了,就不好吃了。摘了槐花,意味着這一天會有好吃的。可惜的是,偌大的一個村子,再卻找不到第二棵槐樹,所以,吃槐花,都是奢侈。現在這樹都這麼多年了,看不出一絲老相,粗到一個人抱都抱不住了,再想吃這樹上的槐花,隻有在樹下興歎的份了。不過,還好,現在的槐樹多了,但食槐花的那種興奮與沉醉,似乎卻淡了許多。曾一次,在樹下,靜靜地呆着,靜靜地看着,靜靜地嗅着,靜靜地聽着,恍惚間,似乎回到了我久别的童年。
又要回家了,是下午,離天黑還有四五個小時,有的是時間,天氣晴朗,太陽偏斜,但很有力度,帶上妻子和孩子,回家去喽。卻不知讓我魂牽夢繞的槐花開了沒有?
徐竑,偶以散文和詩歌來抒寫自己對幾十年生活人生的感悟,追念往昔,繼往開來。願靜守心靈古道,珍惜年輪光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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