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華社北京12月17日電 12月17日,《新華每日電訊》發表題為《瓷都“洋景漂”:小寫“CHINA”,訴說大寫“CHINA”故事——千年“瓷引力”,不“搶”人自來》的報道。
景德鎮,作為世界陶瓷的“心髒”,是世界認識中國、中國走向世界的文化符号。從昌江到鄱陽湖、再到長江,中國的曆史、詩詞、藝術等,都蘊含在這些瓷器中,如同一段世代相傳的美妙旋律傳遍世界。
“景漂”3萬多人、外籍“洋景漂”5000多人……記者采訪發現,這座江南山城并沒有雄厚的财力參與“搶人大戰”,這些年來卻呈現人口淨流入态勢。這種醒目的“逆行”,在作為勞務輸出區域的中部數省中非常少見。
景德鎮的手工陶瓷技藝傳承世世代代延續至今,這份手工陶瓷中有中國文化底蘊、手工藝人創作經曆乃至世界文化交流融合的故事。在不遠萬裡而來的“洋景漂”眼中,景德鎮已成為他們體驗中國發展、感知中國文化的新窗口,賦予他們深沉而持久的創造力。
法國藝術家開彌與景德鎮工匠交流。本組圖片:王中慶攝
中西方審美在這裡碰撞出“火花”
初到中國景德鎮時,法國女孩開彌驚歎:“地球上怎麼有這麼一座一個行業做了一千年的城市?”
擁有千年制瓷史的景德鎮被譽為中國瓷都,在當下依然擁有全球最完備的手工制瓷體系。
長期研究景德鎮的南昌大學教授胡平說,據史料記載,1700年荷蘭東印度公司的船隻在歐洲港口一天就卸下14萬餘件中國瓷器;1729年至1794年,該公司運銷中國瓷器達4300萬件。明代中晚期至清初的兩百餘年,是中國瓷器出口的黃金時期,約有3億件中國瓷器在歐洲登岸。輸出的瓷器,主要是景德鎮民窯的青花瓷、彩瓷,還有廣東、福建等地生産的一些瓷器。
積澱與傳承,也是景德鎮文化自信的底氣,形成強大的“瓷引力”。
循着中國瓷器的源頭,開彌從法國南部的家鄉來到景德鎮。曾輾轉法國、英國、瑞士、荷蘭等地學習陶瓷的她,發現自己魂牽夢繞的城市還是這個中國中部小城。“過去我到一個地方很難待夠兩年,然後就想着去下一個地方。”她說,景德鎮給她的感受截然不同。
“此前也來過景德鎮幾次,每次離開的時候就像可憐兮兮的林黛玉,魂都丢在這裡。”開彌2015年從英國皇家藝術學院畢業後,第二年就來到景德鎮常住,“景德鎮是一座給予我諸多情感共鳴的城市。曆史的積澱,鑄就了它那令人難以抗拒的魅力和獨特的藝術氛圍”。
法國藝術家開彌與景德鎮工匠交流。
剛來景德鎮時,開彌慕名前往雕塑瓷廠舊址拜訪一戶瓷藝工人請求合作,卻遭遇閉門羹。“第一次去,我連說帶比劃,他們不知道我想說什麼;第二次去,他們聽懂了我的意思,但回複說‘沒工夫’。後來我厚着臉皮,隔三岔五地在他們工作室學習,跟他們漸漸熟悉,後來也願意跟我合作了。”開彌說,這家的老瓷工13歲就做學徒,偶爾露一手絕活,就讓她佩服得不行。
中西方審美由此“碰撞”出“火花”。
中國傳統陶瓷雕塑中,女性雕塑造型一般比較保守,開彌制作一個女性雕塑時特意讓它光腳,相熟的老陶藝工指出“要穿鞋子才行”。“我跟他說夏天很熱,它就在自己的園子裡,所以不穿鞋子,他聽後覺得這樣也解釋得通。”開彌說,這些看似矛盾的理念碰撞往往迸發出創意,新作品也随之誕生。
剛來時,開彌幾乎一句中文都不會說。漸漸地,在與工匠、市民打交道的過程中,她逐漸聽懂并能說一口流利的中文。
一待就是6年多,開彌在景德鎮有兩間工作室,這裡卻仍是一個她還沒有看夠的地方。創作之餘,她喜歡在家喝中國茶、熏香和看書,最喜歡的中文書是《紅樓夢》;喜歡騎着大馬力的摩托車風馳電掣;還喜歡在昌江裡遊泳,“水流溫柔而清澈,給人的感覺像是情侶喃喃細語”。
在開彌看來,景德鎮與她法國的家鄉有諸多相似之處,比如春夏秋冬都有不同的色彩;不同之處在于,景德鎮變化日新月異。
2019年8月,經國務院同意,國家發展改革委、文化和旅遊部印發《景德鎮國家陶瓷文化傳承創新試驗區實施方案》,這座千年瓷都被賦予文化新使命。方案明确提出到2035年,景德鎮要成為全國具有重要示範意義的新型人文城市和具有重要影響力的世界陶瓷文化中心城市。
國家試驗區已成為推動景德鎮發展的“加速器”。
從推進棚戶區、老舊小區、背街小巷的老城保護和改造,到新區的城市門戶、産業新城展現出來的勃勃生機,這個千年古鎮從“面子”到“裡子”發生了深刻的蝶變。兩年來,國家産教融合試點城市、全國版權示範城市、全國先進制造業和現代服務業融合發展試點、國家大衆創業萬衆創新示範基地等20多項試點相繼落地。
“在法國我生活的地方,多少年過去了,什麼事情都沒有改變。從小熟悉的書店、影院,甚至街頭一棵老樹上的鳥巢還在那裡。”她說,在景德鎮,如果出去幾年,回家的路可能都找不到,“我在老城區一家工廠裡住了5年,或許未來某天,這工廠會被拆除,但一定會有别的東西取而代之。”
今日的景德鎮呈現新風貌、新氣象。
曾經熱火朝天的原料車間,變身為陶藝體驗空間;過去燈火通明的彩繪車間,化身為藝術工作室;昔日爐火熊熊的燒煉車間,被打造成博物館、美術館;不同時代的老窯爐、各種工業化管道,以及牆上的老标語、青苔等仍保持原汁原味……景德鎮陶瓷發展中心主任于集華說,這些年來,景德鎮在保留原老瓷廠廠區的基礎上,改造“嫁接”為博物館、美術館、工作室、瓷器店。
“在景德鎮,抓一把泥土,變成神話故事;再抓一把泥土,變成飛禽走獸。這種靈感閃耀下的作品,拿到全球各個國家都會有人懂,不需要很多文字說明。”開彌說。
土耳其藝術家愛可在景德鎮創作。
融合:續寫蘇麻離青開啟的故事
當愛可2009年第一次坐火車從上海來到景德鎮時,他仿佛在這裡看到了夢寐以求的生活。
“我大約淩晨4點到達,等待太陽升起。當城市逐漸蘇醒,一個神奇的場景展現在面前,我看到一個路人抱着一個很大的青花瓶,另一個人拉着一車瓷器坯料,走一會就可看到整條街的瓷器店鋪……”這位38歲的土耳其籍藝術家回憶道,“這座城市每個角落都可以看到滿滿當當的瓷器,街上幾乎每個人都在做與瓷器有關的事,如果你喜歡瓷器,這裡就是你的‘天堂’。”
愛可從小跟着家人去土耳其托普卡比皇宮看展覽,發現曆史上通過絲綢之路運達土耳其的青花瓷下方有“景德鎮”字樣,從此對這座東方小城充滿了向往。
享譽世界的青花瓷,為什麼出現在元朝?又為什麼是景德鎮?
曆史上,景德鎮的瓷器由昌江進入中國最大淡水湖鄱陽湖,經長江轉運後,通過絲綢之路的陸上通道或“瓷器之路”的海上航線運往世界各地。
“此前我們探訪托普卡比皇宮發現,那裡珍藏着67件元青花瓷,見證了中國與‘一帶一路’沿線地區曆史上的文化交融。”于集華說,中國元代期間,土耳其皇家慕名派人來景德鎮制作瓷器用具,要求當地瓷工參照土耳其文化的圖案進行創作。
當時景德鎮坐擁全國最好的工匠、最好的原料,對瓷器成品要求極高,稍有瑕疵,當場砸碎,就地掩埋。“一窯燒制百來件,适宜的僅數件。這些精中選精的瓷器通過漫長的絲綢之路運達土耳其後,受到了隆重的歡迎,至今仍被尊為國寶級文物。”愛可說。
海陸四通八達,文化碰撞融合。
“元青花的出現與流傳,就是蒙元草原文化與中原農耕文化、中華文化與域外文化的大融合而産生的一枚文化碩果。”于集華說,青花瓷形成的四大關鍵——钴藍原料、能工巧匠、國際市場、交通物流,都在元代得以較好地解決:蒙古族“尚白”與“崇藍”的文化,催生了以白色為底色、以藍色為主色的青花瓷器;就瓷器生産來說,蘇麻離青(燒制瓷器的主要着色原料)能夠從波斯地區進入中國景德鎮,燒造的青花瓷器又方便運回波斯地區。
愛可認為,得益于絲綢之路,波斯地區的礦物質钴料蘇麻離青和中國的瓷器相結合,這才有了驚豔世界的青花瓷。
“青花瓷的發展曆程告訴今天的我們,景德鎮曾攜帶清雅美好的中國文化,還有一件瓷器成型要砸碎多少次的決絕與負重,與世界相遇。”胡平說。
當地許多工匠對記者說,景德鎮陶瓷藝人一直抱有開放的心态,願意将數千年裡自己摸索的經驗、手工傳承的技藝,毫無保留地傳授給海内外感興趣的人們,自然而然收獲很多友誼。
蘇麻離青開啟的故事,今天仍在延續。
土耳其藝術家愛可在景德鎮創作。
愛可在土耳其讀大學時主修陶瓷藝術專業,當時班上11位同學,唯有愛可獨自一路向東來到中國。“如果去歐洲發展,還是以西方陶瓷為主,這塊我已經了解很多。”在他看來,恰恰對于陶瓷源頭的東方,印象裡是一片空白,他決定來中國把這片“空白”補上。
他來到景德鎮攻讀陶瓷專業研究生,畢業後在這裡開辦了工作室,在景德鎮一待就是13年。“回頭看看我覺得自己很幸運,我很慶幸有這個勇氣邁出這一步。”
“景德鎮是一個接受能力非常強的城市,無論你是藝術家、設計師、商人還是遊客,如果你想做一個瓷器,隻要有想法,這座城市就能幫你做出來。”愛可說,在景德鎮的工作與生活讓他對實現“一輩子做陶瓷”的夢想很有信心。
在愛可等各界人士努力下,景德鎮與土耳其瓷器重鎮伊茲尼克成為友好交流城市。愛可希望成為中土兩國文化和貿易使者,推動恢複因疫情影響的兩地瓷文化交流活動。
文化本身會說話,成為不同語種、不同地域、不同國家和平交流溝通的媒介。目前,景德鎮已與全球72個國家的180多個城市建立友好關系。
“不管做什麼,先要做朋友,這是從古絲綢之路到今天的‘一帶一路’亘古不變的規律。”愛可堅信,“一帶一路”新機遇将給中國和土耳其的陶瓷愛好者帶來更多驚喜。
日本藝術家高柳绫緒用自己創作的天目盞表演茶道。
再現“器成天下走”
續寫“匠從八方來”
在日語中,“唐物”一詞指來自中國的舶來品,意味着非常珍貴的物品。在來自日本群馬縣的陶瓷藝術家高柳绫緒看來,天目盞又是“唐物”中珍貴的部分,“這是一片葉子與泥土在經過了時間與火的洗禮後成就的一段千年傳奇。”
木葉天目盞,單從字面理解,“木葉”說的是紋飾即“木葉紋”,“盞”就是“茶碗”。日本鐮倉時期,被奉為日本“陶祖”的加藤四郎來中國學習黑瓷制作技藝,回國後創制了日本的著名茶具——濑戶天目。
由于燒制過程極度繁瑣、難以掌控,每一窯對火候的把控都無規律可循,木葉天目盞的成品率極低,存世量極少,目前全世界現存的宋代木葉天目盞隻有十餘件。
在日本,天目盞被譽為國寶級文物。高柳绫緒2000年在日本一家博物館看到天目盞時,就被這種風格深深吸引:“從盞中仿佛可以看到光影交錯,有着極緻的色澤和美感。”
在高柳绫緒看來,千年瓷都景德鎮無疑是最适合學習天目盞制作的地方。她的丈夫溫敏雄是廣東人,兩人都醉心陶瓷創作,婚後溫敏雄随妻子在群馬縣制瓷數年。2013年他們到達景德鎮三寶國際瓷谷,開設工作室取名“無邊窯”。
當地流傳着一句話,叫“一窯生,一窯死”。古代的制瓷匠人,往往為燒制天目盞需要準備數月。運氣好了,一窯能有幾隻成功的瓷器;運氣不好連續幾窯也可能燒不出一個成功的瓷器,極有可能讓工匠們一貧如洗。
溫敏雄介紹,材料變化、季節不同、火候大小等因素都可能會對燒制過程産生影響,這其中有很多人力所不可控的因素,“窯變可能使瓷器變得更好,也有可能變得更糟”。
“剛開始制作天目盞的時候,第一批瓶子花費兩個月制作,出窯的時候發現都不行,我還為此抹過眼淚。”高柳绫緒說,如今她已變得更加淡然,甚至認為人為與窯變的融合,恰恰是天目盞最有魅力的地方。“這種有為與無為的結合,展現出一種東方哲學的美感。”
景德鎮三寶國際瓷谷,掩映在一片靜谧的青山綠水中。“村村窯火,戶戶陶埏”,孕育出亦陶亦農的生活方式。
如今,夫婦兩人已和當地村民打成一片,他們一起采摘野生楊梅、泡楊梅酒,村民跟他們分享菜園裡剛摘下的時鮮蔬菜。高柳绫緒經常受邀參加當地的茶道表演,無論是數百人的大場面還是幾人的小聚會,她皆一絲不苟,面敷淺妝、身着和服、腳套白襪、登上茶席。
日本藝術家高柳绫緒在景德鎮創作。
在高柳绫緒看來,景德鎮,是一個容得下任何夢想的地方。人們創造性地從傳統中汲取充足的營養,保持普遍性與特殊性的平衡,不斷成長下去。
出于對景德鎮的熱愛,高柳绫緒将在這裡看到的山水、草木、星空、花朵繪制于坯體上。對于天目盞的喜歡,不是簡單地複制,而是努力延伸出自己的創意。不久前,她和愛人用一年時間研發出天目盞保溫杯:深色瓷瓶上有窯變形成的紋飾,搭配橡木制的保溫瓶塞、定制保溫手袋。“有别于生産線上出來的不鏽鋼保溫杯,我們希望尊重自然且具有藝術感,推出後備受年輕人青睐”。
“這裡是一個寬容的搖籃,人人都在做嘗試,用一個詞概括那就是‘自由’。在這個搖籃裡,經過搖晃、混合,能産生無限的發展潛能。”高柳绫緒說。
在傳統的支撐下創新發展,景德鎮交織出多元的色彩。
夜色下,陶溪川文創街區,上千個手工陶瓷攤位間,人流絡繹不絕。隻見一些攤主變身“主播”,就地開始直播帶貨。如今,這個街區已幫助近萬人創新創業。
直播帶貨等新經濟蓬勃發展,讓景德鎮再現“器成天下走”。
“網友在直播間買的10件陶瓷中,就有7件來自景德鎮。”這點讓當地人引以為傲。據統計,今年全市陶瓷直播電商年交易額達70億元至75億元,占全國陶瓷直播電商交易總量約七成。
這座江南山城并沒有雄厚的财力參與“搶人大戰”,這些年來卻呈現人口淨流入态勢。當地統計部門負責人表示,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數據顯示,景德鎮為人口淨流入城市。這種醒目的“逆行”,在作為勞務輸出區域的中部數省中非常少見。
“匠從八方來”的傳奇仍在繼續。文化自信感召下,3萬多名“景漂”、5000多名“洋景漂”聚集,催生出強勁的生命力。
“制瓷工人收入普遍上漲了50%,一些畫工的工資漲了三四倍……”走在景德鎮街頭,常聽到人們這樣喜形于色的談論。據統計,常住人口160餘萬人的景德鎮,10個人裡就有1人從事陶瓷行業,擁有陶瓷及相關企業8000多家、陶瓷個體戶9836家。
很多年輕人初到這裡,即使身上隻有幾百元,也能買幾塊泥、用公共窯燒窯進行創作,用極低的成本就可以啟動夢想。
陝西省工藝美術大師蘇輝就是其中一員,1989年出生的他曾一度遭遇創作瓶頸,慕名來景德鎮尋找靈感。“在景德鎮的這兩年,我認識了很多藝術家朋友,沉浸在這種創作氛圍中,感覺創作能力有了很大的提升。”
一座城市有一座城市的光榮與夢想。當前的景德鎮,正從“塑形”向“鑄魂”轉變。
“站在新的起點上,我們要建設一個什麼樣的景德鎮,怎樣建設好景德鎮,這是必須答好的時代命題。”景德鎮市委書記劉鋒說,國家陶瓷文化保護傳承創新基地、世界著名陶瓷文化旅遊目的地、國際陶瓷文化交流合作交易中心,這是中國瓷都景德鎮的新戰略定位。“讓世界通過景德鎮這個窗口更加真實、立體、全面地了解江西,了解中國”。
“如今,我越發感受到景德鎮不隻是一座城市,也是一種現象,給予我們的能量是難以計量的。”高柳绫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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