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江徐
想來蘇東坡是個失眠多夢的人,而且有記夢的習慣。他晚年在海南,編撰了一部雜文集,其中有一輯,寫的全是夢寐。
夢是對日常生活的炒冷飯,有時略微添油加醋。怎樣的人,就會做怎樣的夢。心中存有何種渴望,便有墜入何種夢境。蘇東坡的夢中世界,是他白天行止的倒影,賦詩,飲酒,品茗,南來北往地走在路上。
有一天,他夢見老朋友參寥法師帶着詩卷登門拜訪。兩人喝茶,品詩,一如往常。醒來追憶,他記得有這樣兩句:“寒食清明都過了,石泉槐火一時新。”他在夢中還問法師,為何過了寒食清明,連泉水都是新的了?法師告訴他,很多地方,有清明淘井的習俗。
我想起鄉下很多人家有井,但從未看到,也從未聽說清明前後誰家請人來淘井。
一口井,一打好,一勞永逸地用下去,歲歲年年,生生死死。
外婆與蘭侯家交界處有一口井,當初兩家合打。我有一張童年照,倚井而立,井到人的胸高。冬天,身上的棉襖又厚又硬,雙臂向外支開。背後是鄉間泥路,行道樹興許是新栽的,稀稀拉拉,瘦骨伶仃。稍遠處,田野,房屋,看起來同樣光秃秃,模糊的黑白色調更顯其荒涼。按下快門的那一刻,一輛自行車正好經過,後座還馱着個人,大概“從街上回來”。
舅舅年輕時候對畫畫、攝影很感興趣,幾年後,同樣的位置,同樣是冬天,舅舅又給我拍了張照片,這次照片變成彩色的了。小人兒身着粉色衣裳,頭紮粉色綢帶,身後,白牆黑瓦紅對聯,大概是新年期間吧。
雖然有井,夏天淘米洗菜汰衣裳還是去河邊,小姨走在前面,我捧着一隻米箕,跟在後面。那時,農村還沒安裝自來水管,逢到落雨天,大人就會取出木盆水桶,排在檐下,等雨。他們不說“雨”,而是說“天雨”。“囤點天雨”。
大雨停歇,井水渾濁。但很快,它自會澄清如常。
我對這口井最深的記憶集中在童年的夏天。用網袋兜一瓶啤酒、一隻西瓜,吊上半天。傍晚撈上來,酒瓶剛擦幹,立馬全聲冒“汗”。再擦幹,又一身“汗”。一瓶酒,正好夠外公外婆每人一碗,啟瓶時的泡沫歸我享用。将泡沫嘬完,用筷子飛快攪拌,以便“生”出更多泡沫。
外公把啤酒瓶蓋一隻隻收集起來,扣嵌在檐下,整整齊齊,像瓶蓋方正隊伍。——這樣可以防泥土被雨水沖刷。一個夏天過去,兩個夏天過去,這隊伍也沒有如我暗自期待中那樣壯大。
撈出來的西瓜自然也是全身冒“汗”。一刀切開,那爽脆的聲響……再一口咬下去,那沁人心脾的冰涼……不知該如何形容。後來讀到汪曾祺先生的相關描述,覺得再貼切不過:“一刀下去,咔嚓有聲,涼氣四溢,連眼睛都是涼的。”豈止眼睛,連身邊的空氣都變涼了。
井水體貼人,夏天冰涼晶沁,冬天,洗衣、洗菜時雖然說不上多麼暖和,可那份柔和的微溫足以給人慰藉。
漸漸的,那口井在時代的變遷中被棄用了。前幾年開始,偶爾回去,發現井内壁長出一圈蕨類植物。老鄰居蘭侯一直在住那兒,但已經看不到她到井邊洗衣、淘米,總歸是嫌髒,嫌麻煩。
每次回去,我都會趴在井沿望一望。從來沒有淘洗過,倒也不渾。有一次望下去,映出一小塊湛藍的天,像遙遠的鏡中風日。
今年十一回去,小住幾日,早上用井水汰衣裳 ,井水觸在皮膚上,和小時候一樣涼快,隻是水面漂着枝葉碎屑,撣不了,有點惱人。井内壁的蕨類越發豐茂,綠幽幽的。
舅舅早就不畫畫,迷上了釣魚、拍短視頻。那天舅舅又去拍井,這一次他讓我配合着,他拍井,我拍井。釣桶放在井沿,水滴淋漓。我想拍出井水一滴一滴,慢慢滴落下去,聲音與水滴被放大的那種特寫鏡頭,可是不能。
前幾天,睡前讀到謝靈運的一句“異音同緻聽,殊響俱清越”,一念忽閃而過——如果,将這兩句轉化成夢中的場景……常常做夢,知道夢境是将潛意識場景化的過程。可是,夢怎麼可能就如此輕易聽從我的安排……所以,隻一念閃過。
那天照樣做夢,夢裡在趕路,夜路,伸手不見五指的那種黑夜。慌張害怕中,我忽然聽到一種聲響,凝神辨認,是水滴聲,嘀——嗒。過了一小會兒,又一傳來一聲,嘀——嗒。一聲一聲,明晰,清澈,撫慰孤單的流浪者。
醒來後反刍夢境,咀嚼那水滴聲,依然感到焦躁不安的心靈像是服了一劑清涼散。那到底是什麼聲音呢?
之後某一刻,我終于回過味來,那不正是放大、放慢的井水滴落的聲音麼?
【作者簡介:江徐,80後女子,十點讀書簽約作者。煮字療饑,借筆畫心。已出版《李清照:酒意詩情誰與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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