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讀《孔乙己》之前,我問自己"孔乙己是誰?",憑着腦海中殘存的記憶,依稀記得他喜歡喝酒,常穿長衫,愛吃茴香豆,會寫四個樣式的"茴",還說過"竊書不算偷書"。時隔十幾年,重讀《孔乙己》之後,我确認自己的記憶沒有出錯,隻是再看到這些屬于他的标志性情節,突然發現孔乙己身上其實隐藏着一種現實悲哀。
孔乙己竭盡全力地打造人格面具,目的是為了變成理想化的自己
當我們要趕赴一場重要約會時,我們會精心挑選所穿的衣服,目的是為了在對方面前展現一個我們自認為的好形象。孔乙己去鹹亨酒店喝酒也如同參加一個重要的儀式,他換上了自己認為最能展現他形象的"長衫"。"長衫"是有身份、有學問的人的象征,"短衣"是地位低下的勞動人民的象征,他在用這身衣服告訴别人自己是個讀書人。在"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思想的影響下,孔乙己這樣的行為無疑是想和勞動人民劃清界限,他自認為自己應該屬于更高的階級。
孔乙己除了用長衫和滿口之乎者也裝扮自己的讀書人身份之外,他還會"排出九文大錢",将九文錢一一排開,這不僅多此一舉,還有些炫耀的意思,他想要自己在别人的眼中是一個"有錢喝酒的讀書人",這說明他是極其在意面子的。然而,現實的境況卻并不如意,他越想要别人尊敬他這個讀書人,别人越是拿讀書來取笑他。他越想要别人認為他手頭寬裕,别人就越認為他窮的隻能去偷。
瑞士心理學家榮格指出,所謂人格,是一個人與社會環境相互作用時表現出的一種獨特的行為模式、思維模式和情緒反應的特征;而人格面具是一個人公開展示的一面,是個體内在世界和外在世界的分界點。人格面具通過我們的身體語言、衣着、裝飾等來體現,以此告訴外部世界我是誰,用人格面具去表現理想化的我。
孔乙己渴望獲得别人的尊重,他穿體面的衣服,争辯自己"竊書不算偷書",不顧酒店小二輕視也要教他寫"茴"字,這些都隻不過是他想要在衆人面前表明自己是一個"識文斷字"的人,是一個理應得到尊重的人。在他的内心深處存在一個理想化的自己,那個自己即便沒有考中秀才,也可以穿着幹淨的長衫坐在酒店内堂喝酒,也可以被"短衣幫"以禮相待,也不會貧窮落魄。可現實與理想有着巨大的差距,他越是竭盡全力,越是南轅北轍。
不被認同的人生,存在變得無足輕重
《孔乙己》的叙述者是鹹亨酒店的一個年僅12歲的小夥計,在他看來:
"孔乙己是這樣的使人快活,可是沒有他,别人也便這麼過。"
在文中,孔乙己是一個迂腐的、落魄的、好吃懶做的、明明偷盜還拒不承認的人。鹹亨酒店中,"短衣幫"是腳踏實地、勤勤懇懇的勞動人民,"長衫派"是有身份、有錢财的上層地主階級,他們都無法認同孔乙己的所作所為,更加理解不了孔乙己明明過着吃了上頓沒下頓的生活,還在瞎講究什麼。遊離于兩個階級之間,又沒有正當職業可做,孔乙己成了一個笑話。
笑話隻能使人一時發笑,它并不能使人一輩子念念不忘。孔乙己消失後,唯一偶爾念叨他的還是鹹亨酒店的老闆,原因是孔乙己欠他的賬還沒有結。此後年複一年,小夥計甚至都沒有聽到别人談論他是不是死了。也就是說,孔乙己的生死根本沒人在乎。大衆對于"孔乙己"這一文學形象的評價大多是思想迂腐、精神麻木、四體不勤、貧困潦倒,這些評價是我們站在"局外人"的角度得出的,它們不是什麼好詞。那麼我們也就可以理解作為"局中人"的"我"、鹹亨酒店老闆和"短衣幫"對孔乙己的冷漠與輕視,畢竟他确實可憐也可恨。
然而,從存在主義角度來評價孔乙己,他這一生沒有創造任何價值,像個透明人一樣被所有人忽視。沒有人去靠近他,理解他,愛護他,他想要的尊重沒有得到,所追求的理想實現不了,他所恪守的禮義廉恥、君子之道又被他一一打破。對孔乙己而言,他與現實社會、與社會中的其他人之間有着難以跨越的鴻溝,這個世界每天都在給他施加折磨。孔乙己竭盡全力地打造自己的人格面具,一邊把自我意識依附在别人的眼光之下,一邊又欺騙自己恪守着讀書人的為人準則,既認識不到自己的悲哀,又看不到社會對他的殘害,漸漸變得微不足道、無足輕重,直至完全透明。
在現實生活中,一個人可以有多個人格面具,當我們扮演不同的角色時,我們就會佩戴不同的人格面具。可是對孔乙己卻不然,他不是誰的丈夫,也不是誰的父親,更不是誰的同僚,他所能佩戴的面具隻有"讀書人",如若連這個面具他都撕下不要了,他就真的成了無所事事的廢物,是一個連阿Q都不如的人,畢竟阿Q還可以靠打短工來養活自己,孔乙己卻做不到。
"讀書人"這個面具曾經給孔乙己帶來過榮耀,正是這份榮耀支撐他堅持自己的行事風格。但也是這份榮耀束縛着他,使他難以融入下層階級,不願接受殘酷現實,自欺欺人地活在理想化的世界當中。這個面具遮住了他的卑怯,他可以繼續以讀書人自居,而不必承認自己是一無所長、貧困潦倒、無所事事的失敗者。
年輕時期的孔乙己想要考個功名,光耀門楣,做個君子,可是命運給他開了個玩笑,他最後成了個一事無成的書呆子,一輩子倏忽而過,他竟然淪為了盜賊。面對着理想與現實的巨大差距,我們有理由相信,曾經的孔乙己早已死去,活下來的隻是一個佩戴着"讀書人"面具的軀殼。他不再追求什麼功業理想,也不會想要創造什麼人生價值,他變成了一個被"讀書人"面具支配的、得過且過的麻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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