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顧筝
在講究洋派的上海,西餐一直是普通人心中的白月光。
有别于前輩那種把上海味道揉進去的海派西餐,又不同于後來者真真正正源于異國本土的味道,1990年代中後期到2010年前興起的西餐店是上海西餐史上一支特别怪奇的分叉。
一
很多上海小囡第一口佩斯卡拉風味蒜香蝸牛的價格,并不貴。
16元六隻。配上兩塊佛卡夏,18元。
在此之前,在上海吃西餐,還有如陳丹燕小說《慢船去中國》中所描寫的那般隆重。
“1989年十二月底的傍晚,有一家人,八個,相跟着走向紅房子西餐館……爺爺再三問,是不是吃得到正宗的紅房子菜,像烙蛤蜊和牛尾湯,但大家都知道爺爺心裡想的,實際上是價錢。”
“這一大家人到紅房子去吃一頓正餐,加上酒和汽水,也是一筆不小的開銷。”
小說裡的主人公範妮要去美國留學,家族準備來一場告别聚餐,才來的紅房子。
不少上海人的第一口蝸牛是在薩莉亞吃的/來自薩莉亞公衆号
薩莉亞進駐中國的1号店開在上海天鑰橋路上,王懿輝在它還沒有開張前就知道這家店不貴。
“那時我家住在附近,經過時會看到店面在裝修,也看到貼出的廣告海報,上面披薩的價格遠遠低于必勝客。”
是的,在此之前,對大部分成長于八九十年代的上海小孩來說,西餐的啟蒙老師是必勝客。
那些海派西餐在時間上離他們太遙遠,而城中興起的一些讓趕時髦的新貴階層青睐的高級西餐廳,在價格上又讓他們高攀不起。
即使是必勝客,也不是想吃就吃的。
1983年出生的毛小琳(化名)記得自己考完高考最後一門,和好朋友們在考場旁邊的必勝客好好吃了一頓。
“在我們高中到大學時代,去必勝客還挺有儀式感的。”她說。
菜單上的菜早已爛熟于心,每次去,她們都派最拿手的人去疊色拉,再點一個披薩、一盤意大利肉醬面,再加烤翅、薯格這樣的小食。
兩三個人聚餐,花費兩百元左右。不便宜,但也是學生黨“跳一跳”夠得上的消費。
1996年上海報紙上的必勝客廣告
王懿輝記得高中時拿到了稿費才會約同學一起去必勝客,不過等到薩莉亞開張之後,就變成了想去就去。
高中生下午4點放學,相比“打工人”有着天然的優勢,不用排隊就能進店點餐吃飯。
由于薩莉亞價格便宜,店開張不久就生意興隆。除了年輕人外,連爺叔阿姨也都來了。為了讓人有序排隊,店門口還放上了一大排凳子。
“十幾年前,要排隊等位的飯店可是不多的。”王懿輝說。
讓他印象非常深刻的是,有一次一位同學要去日本留學,約朋友們在薩莉亞吃飯。“我們瘋狂吃雞翅,吃了好幾盤,一點負擔也沒有。”
少年不言愁,離别之情就在烤雞翅中被消解掉了。
那個時期,報紙上開始流行發布一些美食專欄文章,查找資料發現,薩莉亞被寫了好幾次。
和年輕的食客一樣,年輕的美食作家也還沒有見過太多世面:
“精彩的前菜通常能引導一個人食欲,一款佩斯卡拉風味蒜香蝸牛配面包讓人不由自主地想起著名的意大利電影《面包與郁金香》,一個關于佩斯卡拉家庭婦女在威尼斯的故事。”
“普通的面包可以平淡,但在熱氣騰騰的蒜香蝸牛引誘下,這不是一塊普通的面包了……”
怪奇的是,一直被大家認為是正宗意大利餐廳的薩莉亞其實是日本餐飲連鎖企業,前段時間又火出了圈。
有自媒體作者揭秘了它能打造成“意大利沙縣”的秘訣。
這麼多年來,薩莉亞一直神奇般地保持相對恒定的價格。/來自薩莉亞官網
随着不斷擴張,現在薩莉亞在上海有100多家店,但王懿輝已經很久沒有去吃了。“有正常收入之後就不會去吃了。”
這一點,和毛小琳相似。工作之後,必勝客突然失去了它的魅力。在吃到了意式薄底披薩之後,她開始懷疑:我以前是不是吃了個假披薩啊?
後來去意大利旅行,她發現那裡的披薩确實也有厚底的,但人的口味喜好會有變化,她對必勝客或棒約翰之類的披薩不再感興趣。
偶爾吃披薩,隻吃薄底的。
天鑰橋路的飯店開了一家又一家,有時經過薩莉亞,王懿輝看到門口排隊的隊伍肉眼可見地縮短,後來那裡的店關了。
一直沒再去過薩莉亞的他以為,薩莉亞經營得不好:“店裡的食物就那麼些花樣,沒有創新就沒有生命吧。”
但他有所不知,薩莉亞其實生意依然紅火。
周五晚上,正大樂城地下一層的店門口和當年的天鑰橋路店一樣,也會排起長隊,或許是90後、00後們接上了班。
二
如果王懿輝現在再去一次薩莉亞,他或許會感歎:17年過去了,怎麼薩莉亞還是人均30元?
讓人發出類似感歎的還有豪享來。
去年4月,徐林(化名)回母校華東理工大學找在那裡任教的同學談事。疫情期間,學校不能進去,兩人就約在學校對面的“豪享來”。
“大學時覺得還挺貴的,20年過去了,還是幾十元一大塊牛排。”徐林說。
五六十元的牛排套餐量大管飽,一塊鐵闆上有牛排、意大利面,還有一個單面荷包蛋。
其實,徐林弄錯了,他去的店叫“豪夢享”。
這一模式的牛排套餐店中,有一個名氣挺大的連鎖品牌“豪享來”,1996年入駐上海。
1999年新店開張的時候還特地在《新民晚報》上做了廣告,着重點出“正宗牛排”。
1999年豪享來刊登在報紙上的新店開業廣告
世紀之交的上海流行吃這種牛排套餐,各種各樣的店開了不少,有的名字就會往“豪享來”上靠,讓人傻傻分不清楚。
汪澄蓉不會記岔。她高中時常和同學去打牙祭的店就是豪享來。
1998年,她在虹口中學讀書,有一天一個同學得意地告訴她們:周末,爸媽帶她到東江灣路上的西餐店吃了牛排。
一天下課後,她們就找了個名目騎自行車去了那家豪享來。
年輕的女高中生們開了眼界:
一份套餐有餐前面包,有飲料,還有用鐵闆盛着的牛排、意面和荷包蛋,中西搭配。連店名都很奇特,叫“中西餐廳”。
“那時胃口真是好,那麼多東西,可以全部夯光。”
汪澄蓉記得一份套餐是27元,對那時一月零花錢隻有50元的她和小夥伴來說,并不是一直能負擔得起的。
但她們總是努力存錢,有機會就要去豪享來“搓”一頓。
1999年豪享來新店開業酬賓的廣告
那一時期,這樣的“西式簡餐”在上海正火。
同一年,剛考上大學的鄭宇(化名)邀請有好感的女生在學校附近類似豪享來的西餐店内吃牛排。
拿着刀叉吃飯的方式讓他感覺抛開了中學時期的青澀,開始向成人世界邁進。
不隻是在學生中收獲了一大群擁趸,這樣的牛排套餐在白領群體中也大受歡迎。
2004年,《解放日報》上有一篇文章《“西式簡餐”熱申城》指出,短短幾年中,上海的商務區、商業圈,乃至生活居住小區,都出現了“西式簡餐”的身影。
作者還點了一份28元的商務套餐感受了一下。
“意大利面、蔬菜色拉、田園蔬菜湯,外加一杯咖啡,兼有西餐和快餐的特點,但價格上确實比星級酒店實惠。”
價格實惠,那味道怎麼樣呢?
“以前又不懂什麼是好牛排。”汪澄蓉其實是有機會比較的,大學時曾有追她的男生帶她去那些貴的西餐廳如Hardrock、Friday吃飯。
不過“去那種餐廳是去見世面的,好吃難吃誰搞得清楚。”
等到工作之後,她的活動範圍框定在市中心,豪享來是再也不去了。“如果是吃簡餐的話,我們更多會去Wagas之類,是更正宗的外國氛圍的店。”
确實,給予很多上海人牛排啟蒙的西餐店并不是真正來自國外,而是台灣人的口味引領。
有網友在知乎上回答:這是1980中期台灣市場開發出來的一種物美價廉的台式西餐。
特色是用嫩肉粉與調味處理了價格相對較低、肉質原本并不适合做牛扒的材料,配上一些意粉,蔬菜,再加個半熟荷包蛋,熱滋滋的鐵闆,讓一般群衆也能用平價享受一餐美味的“牛排”。
2004年《解放日報》上關于城中流行西式簡餐的報道
等到人們有機會品嘗了更為正宗的牛排,以及現在購買進口牛肉的渠道越來越多之後,豪享來之類的西式簡餐店似乎就被之前很喜歡它的年輕人們淡忘了。
不過在大衆點評上,有很多條評論是:店裡大多數是家長帶着小朋友;小朋友很喜歡……
汪澄蓉最後一次去東江灣路的豪享來是2017年,那時她奶奶病重住在411醫院。
一天晚上陪護奶奶後,她和家裡的親屬走出醫院,說一起吃點東西吧,就走進了馬路對面的豪享來。
她隻感覺到,菜單上的品種比高中時多了。但那次大家都心事重重,菜都沒有動上幾口。
三
要說起這一曆史階段的上海西餐,其實還有很多。
有類似薩莉亞的巴貝拉、瑪格蘿妮等;有比豪享來高階一點的鬥牛士、西堤牛排等,它們都讓當時的80後、90後們開了眼界。
當時這些店的消費對年輕的他們來說并不算便宜,這筆錢可以讓他們在一般的家常小飯店點上好幾個菜了。
但年輕人哪能願意像爺叔阿姨一樣在中式小餐館裡吃飯咪小老酒啊?
“我們想吃點洋氣的西餐。”毛小琳回憶那時的心情。
男生的想法不謀而合,王懿輝說:“我們想洋氣點,有點腔調。”
王品、西堤等那些年上海人耳熟能詳的西餐品牌來自台灣/來自王品官網
然後,猝不及防地,這些曾在他們青春階段出現頻率較高的西餐店像一下子從他們的生活中抽離了一般,許久不再和他們有交集。
究其原因,汪澄蓉的話很能代表一大群人的想法:“在我心目中,西餐是洋氣的,貴的,它不在我平常的餐飲範疇中。”
所以當那些西餐店依然保持着原來的價格,原有的品質,能讓現在的他們實現“吃它自由”時,他們就不想進去了。
他們依然想去那些要“跳一跳”才能夠得上的西餐店。
更何況,經過了十幾二十年,上海的西餐業早已進入了另一個曆史階段,而這些年輕人們,也已見過了世面,品嘗過了好物。
- END -
寫稿子:顧 筝/ 編稿子:韓小妮/
畫圖畫:二 黑/ 寫毛筆:陳冬妮/
做圖片:二黑/
拿摩溫:陳不好玩/
版權所有,未經允許請勿轉載
請給我們留言,獲取内容授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