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裡所說的客,我們老家那個地方不念客(ke),而念(ken)。
小時候,我特别盼望家裡來客。
那時,一家老小的一日三餐都讓娘犯愁,除了逢年過節,平時天天早晨都是喝一碗照得見人影的玉米糊糊,就着一碗腌菜疙瘩;中午、晚上吃地瓜幹煎餅、就着白菜蘿蔔豆沫菜,還有一盤腌的鹹辣椒,嘴裡吃不到一點葷腥。記得我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那年冬天特别冷,早晨放了學的我回家一看吃飯桌上還是一碗玉米糊糊,一碗腌菜疙瘩,我對娘說:“天天喝玉米糊糊,喝的肚子往外吐酸水,不吃了。”說完,轉身就朝離家不遠的學校走去,急得娘朝我的背影喊:“不吃飯怎麼行,多少吃點!”我頭也不回地來到學校,一上午的時間,坐在後排的我肚子裡餓得止不住地發出“咕噜咕噜”的響聲,同學們都扭頭看着我,羞得我趴在桌子上,不敢擡頭。
這時候的我更盼家裡來客。隻有家裡來客時,娘才會千方百計甚至到鄰居家東跑西借地想辦法做幾頓我們平時根本見不到也吃不到的東西。如白鲢魚煎雞蛋、炸花生米、辣椒炒豆腐、肥肉片熬白菜,有時候還包上一點豬肉白菜餡的餃子。就是做白菜豆沫菜也比平時多放了很多豆面子,吃起來感覺比平時的好吃,滿嘴香噴噴的。偶然聽到街上有吆喝“鮮魚、鮮蝦”的,娘就打開床頭的櫃子,從櫃子裡拿出一個布包。娘怕我和弟弟看見,總是側轉身子慢慢抽出幾張一毛兩毛的鈔票,買上一斤還在活蹦亂跳的小鮮魚或小鮮蝦,回家後把魚或蝦放進鍋裡用豆油煎着吃。
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小時候的我們隻知道肥豬肉片子熬白菜就是比豆沫熬白菜香,炸好的小鮮魚卷煎餅裡格外好吃,那知道娘背後裡犯的難為。因為娘知道,一家人除了她在生産隊裡掙的工分,其它吃穿用花銷隻能靠在縣城工作的父親每月給她的30塊錢來支出。這30塊錢,既要攢着到年底向生産隊裡交上一家人的口糧錢,還要維持一家人的日常開支,更要應付來家做客的親戚。娘恨不得把這手中的錢一塊錢掰開當作兩塊錢花。但即使自家生活再艱難,娘千方百計也要讓來家坐客的親戚們吃得飽還要吃得好,這不但是一份善良,更多的是對親情的重視和珍惜。
常來我家的親戚,記得有我的一個大舅姥爺,他是我奶奶的親弟弟。其他來我家做客的都是母親娘家的親戚,有我的姥娘、我的舅舅、舅家的表哥、表姐,我的大姨夫、二姨夫,大姨夫、二姨夫家的表哥、表姐,還有我的小姨。我的奶奶隻生了三個兒子,父親沒有姐姐或妹妹,也就沒有來我家的姑姑、姑夫、更沒有姑家的表哥、表姐、表妹、表弟。
我記事的時候,正是上世紀70年代中期。記得來我家的大舅姥爺年紀大約有六十七八歲,赤紅臉,大眼睛,一臉絡腮胡子。他個子很高,但很瘦,瘦得像皮包着骨,一刮風就倒的樣子。大舅姥爺每次到我家來,奶奶都是緊緊得攥住他的手,問長問短。奶奶知道大舅姥爺自大舅姥娘去世後,成了家的兩個兒子都不孝,自己獨居且不會做飯的大舅姥爺常常吃了上頓沒下頓,有時候餓得跑到鄰居家要點煮熟的地瓜吃。奶奶看着她的親弟弟,心疼得直掉眼淚。奶奶趕緊吩咐母親炒菜做飯,好好招待我的大舅姥爺。
于是,娘就在竈間忙碌起來。打上兩個荷包雞蛋,讓大舅姥爺先墊墊肚子,然後炒了一盤辣椒豆腐,炸了一盤花生米,熬了一大碗蘿蔔豆沫菜,再從小瓷缸裡撈出兩個腌好的鹹雞蛋。娘給大舅姥爺倒上酒,大舅姥爺端起酒盅,抿一口酒,輕輕叨一口菜。娘勸大舅姥爺别不舍得叨菜,鍋裡還有。站在一邊的弟弟天真地喊道:“鍋裡什麼也沒有啊!”氣得娘直對弟弟瞪眼睛,我呢,在一旁笑着,偷偷瞄一眼桌上的菜,饞得直咽唾沫。
在我家住了一宿的大舅姥爺,第二天早晨吃過飯後,就要回去了。娘把晚上早已蒸好的玉米面饅頭給大舅姥爺拾掇上6個,還從小瓷缸裡撈出4個鹹雞蛋、兩個個頭最大的腌菜疙瘩都裝進一個包袱裡。剛開始,大舅姥爺就是不要,說:“你們一大家子人,給了我,你們吃什麼?”娘說:“我們還有呢!”奶奶說:“給你就拿着吧,回家放鍋裡再溜一下吃。”此時,大舅姥爺眼裡含着淚珠,哭哭啼啼對奶奶說:“姐,你命好,攤上了一個好兒媳!哪像我,命苦啊!”娘勸他:“大舅,别哭了,想來你就再來,反正離得不太遠!俺家雖然沒有什麼好吃的,但玉米面饅頭還是有的。”大舅姥爺擦了一把臉上的淚珠,背上包袱,走出我家大門。走出很遠了,他還是一步三回頭看看我們,直到我們再也看不見他的背影。
常來我家的還有我的舅舅。他是個木匠,會打桌子、椅子、凳子、門窗、各種廚櫃。舅舅常用獨輪車推着這些家俱趕集。那時候,我的老家每五天就逢集。每到逢集那一天上午,娘總是先炒好菜做好飯,然後到集市上找到舅舅,要他到我家吃飯。剛開始,是舅舅一個人來我家吃。吃完了,舅舅嘴一抹,趕緊回到集市賣他打的那些家俱。後來,娘再去叫舅舅到家吃飯時,看見和舅舅一同趕集的夥伴們,便邀請他們一起到我家吃飯。因為這些人都是和娘一起長大的人,有的叫哥,有的叫弟弟,自然都是母親的娘家人。他們實在的連一句推辭的客氣話也不說,跟着舅舅就來到了我家裡。
舅舅一個人來家吃飯,頂多炒個菜吃上四個玉米面饅頭。可是後來和舅舅一起趕集的人都來了,炒上四個菜,蒸上一鍋玉米面饅頭還不夠,還要再吃幾個地瓜幹煎餅。放了學回到家的我和弟弟看見桌子上空空的碗和盤子,肚子氣得一鼓一鼓的。我拿起桌上的空盤,對娘說:“舅舅來咱家吃就罷了,跟着舅舅來吃的那幾個人什麼東西也不買,就知道吃,好像八輩子沒吃飯似的。”弟弟接過我的話說:“是呀,菜也不知道給我們留着點,我和哥哥隻能吃地瓜幹煎餅就腌菜疙瘩啦!”娘拿起條箸輕輕地在我屁股上打了一下,又輕輕地打了一下弟弟的屁股,嗔怒地說:“小孩子們懂什麼?來的人都是娘的親戚,咱們現在好好待他們,将來他們會好好對待我們的。”
還真是那麼回事。1983年春天,眼見我和弟弟慢慢長大,父親和母親便商量着給我們兄弟倆蓋兩棟新屋,準備将來娶媳婦用。記得又是一個逢集的日子,趁着舅舅他們來家吃飯的時機,娘和舅舅說了蓋新屋的打算。舅舅一聽,二話沒說,滿口答應。第二天一早就領着他那一幫夥伴們來到了我家。他們來到蓋新房的地方,放下鋸、刨子、锛等一些木匠必備的工具,茶沒喝一口,就麻利得動起手來。先做兩棟房的房梁、橫梁,再做兩棟房的門窗,前前後後半個多月。舅舅和他那幫夥計們吃住在新房内,臉曬黑了,人累瘦了,眼睛凹陷進去,來送飯的我回家央求娘:“舅舅他們沒白沒黑的幹實在是太累了,多給他們做點好吃的吧!”娘用手指戳着我的額頭說:“不嫌舅舅他們吃得多了?”我嘿嘿笑着,跑到一邊,心想:娘啊,兒現在已經長大了,您放心,兒再也不是那個看見好吃的就饞得咽唾沫的毛孩子了,家裡再有客來,我一定學您的樣子好好招待他們。
真的,從此以後,家裡隻要來客,我都學娘待客的樣子傾其所有招待來家的客人。特别是農村實行分田到戶後,頓頓都是白面饅頭,吃煎餅也是麥子煎餅。這時候,家裡來了客人,先殺上一隻自家養的公雞,下鍋炒炒,放上點幹辣椒,那真是一輩子都忘不掉的美味。再到賣豬肉的那裡割上二斤肥瘦相間的豬肉,炒上盤芹菜炒肉、包上點豬肉餡的水餃吃。有時候遇上逢集,還割上一斤多豬頭肉,切上點黃瓜拌上點蒜泥,那真是要多好吃有多好吃。不想吃饅頭煎餅了,就用麥子換鍋餅、燒餅吃,還可以烙油餅、趕面條吃。
再後來,我結婚建立了自己的小家庭。我還是學着娘的樣子,傾盡所能熱情招待我的舅舅家、二姨夫家、小姨家的表哥、表姐、表姐、表妹,當然更重要的還有妻子的娘家人。因為妻子的娘家人,都是妻子的父親、母親、大伯叔叔、兄弟姊妹,待客的飯菜差了,表面上讓妻子的娘家人覺得咱小日子過得一般,讓妻子的娘家人回去以後時刻牽挂惦念,更讓我這個男人面對妻子的娘家人深感内疚和不安。所以總而然之,言而總之,凡是來我家的客都是家裡最重要的客,都要熱情招待,怎麼熱情都不過份。
這些年,随着人們生活水平的普遍提高,家裡來客我也學着别人的樣子,把客人直接安排到酒店。過去那種家裡來客全家買菜做飯、借茶壺借碗忙忙乎乎一整天的景像再也不見了。客還要待,飯菜的标準越來越高,喝的酒越來越高檔。吃完飯,與他們揮手告别後,看着他們乘車遠去的背影,我心生惆怅,總感覺親情在不知不覺中淡薄了不少。
今年正月初六,娘打電話給我,說你小姨來了。我問:“是大表哥開車把她送來的吧?”娘說:“哪裡?是她自己坐公共汽車來的。”我愣了,娘今年82了,小姨比娘小三歲,也成了79歲接近80歲的老人,她一個人乘公共汽車來看她的姐姐、我的母親。我感動得差點掉淚,放下電話,買上一大包可口的飯菜,我來到母親的家裡。小姨看見我手中的飯菜,小聲埋怨我:“大外甥,你買這些東西幹什麼?現在家家雞鴨魚肉什麼都不缺,缺的不是這個。”小姨頓了一下,眼睛盯着我說:“你舅舅、你大姨、你二姨、包括你的大姨夫、二姨夫、你父親、你小姨夫都已不在了,兄弟姊妹就剩下了我們姐妹倆。我想和你娘晚上好好說說話拉拉呱,我們都是80歲的老人了,說句不好聽的,見一次少一次,就是能見還能見多少次呢?”說完,小姨哭了,娘的眼裡早已經湧出了淚珠。
我明白,小姨說的,她獨自一人乘坐公共汽車來我家既不圖吃也不圖喝,圖的是和自己的親姐姐見見面說說話,圖的是一家人血濃于水的親情的延續。我想是這樣的,難道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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