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作家安妮·埃爾諾作為2022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她的作品到底有何獨特性?她的寫作何以從全球無數優秀作家中脫穎而出,得到評委的青睐?▬
當地時間10月6日,瑞典學院在斯德哥爾摩宣布,将2022年諾貝爾文學獎授予法國作家安妮·埃爾諾(Annie Ernaux),以表彰其在文學上的成就。
頒獎詞稱,安妮·埃爾諾以強大的勇氣與敏銳的洞察力揭示了個人記憶的根源、人與人的隔閡和集體性的約束,并且她在寫作中,始終堅持從不同的角度去審視性别、語言和階層方面存在的巨大差異化的生活,她的創作之路漫長而艱辛。
在本屆諾貝爾文學獎揭曉前,評委會成員艾倫·馬特森在接受專訪時曾表示,獲獎最重要的一項标準在于,在閱讀獲獎者作品時,能夠感受到一種持續貫穿始終的力量。“對我來說,它是一種聲音,讓我能在寫作中聽到,在某位特定的作家作品中發現了,而其他作家都沒有。真的很難解釋它到底是什麼,但是每當我發現的時候,我就知道是它了。”
安妮·埃爾諾在法國早已是家喻戶曉的知名作家,至今已出版了20多部作品,獲得了諸多的文學大獎,在法國的文學地位甚至能與杜拉斯、伍爾芙等齊名,長期出現在諾獎預測榜單中。但對于大部分國内讀者而言,安妮·埃爾諾這個名字還是稍顯得有點陌生。
安妮·埃爾諾的作品到底有何獨特性,她的寫作何以從全球無數優秀作家中脫穎而出,得到諾獎評委的青睐?相信這是不少讀者好奇且感興趣的話題。
“小鎮做題家”
按照當下時髦的說法,安妮·埃爾諾完全可以被稱為“小鎮做題家”。她在1940年9月1日出生于法國濱海塞納省的利勒博納,而童年是在法國諾曼底一個名為伊夫托的鄉鎮裡度過的。多年的底層經驗構成了安妮·埃爾諾文學的基本底色。
據安妮·埃爾諾自述,她從小的家境頗為一般:“我的父母經營着一個賣咖啡和香料的小店,在城市和鄉村中間的一條路上,差不多五十米外,你就能看見田野。這個店幾乎占據了我們所有的生活空間……”而正是在小店度過的童年時光裡,讓她感受到了“我跟我父母的生活幾乎沒有任何私人空間,就好像我們一直是生活在人們的注視之下。”
憑着優異的學習成績,她先後在魯昂大學以及波爾多大學求學,并且最終于1971年獲得現代文學高等學位,通過努力學習實現了階層的向上流動。而在結婚後,她便開始遠離從小生活的小鎮。她起初在中學任教,後來在法國遠程教育中心工作了23年,退休後繼續寫作。
1974年,安妮·埃爾諾正式開啟自己的文學生涯。在法國作家普魯斯特名作《追憶似水年華》的啟發下,她嘗試以自傳體小說的形式進行創作,以自身的經曆或身邊的人物及其社會環境作為創作主題。并且,在皮埃爾·布迪厄等社會學家的影響下,本身就作為“小鎮做題家”出身的她非常關注社會階層的差異,希望通過寫作讓讀者看到社會的不平等。她用語言作為“一把刀”,用她的話說,撕開想象的面紗。
真正讓她在法國文壇聲名鵲起的一部作品,是在1984年獲雷諾多文學獎的《一個男人的位置》。她以近乎非虛構的筆調冷靜地描繪了出身貧寒的父親以及從根本上塑造了他的社會環境。安妮·埃爾諾曾自述父親對文學的認識:“沒有人給他創造那種閱讀的欲望。他隻讀完了小學,完成了基本的學習和計算,他12歲就被打發到農場裡去工作了。他可能永遠也不會明白我為什麼要學習文學。”對于安妮·埃爾諾來說,階層的巨大差異化給她帶來了切身的痛感。
而在諾獎評委會主席安德爾斯·奧爾森的評語中,《一個男人的位置》這部作品一大顯著的特點在于:“她的寫作總是被一種背叛她所離開的社會階層的感覺所籠罩。”這種階層的差距感成為彌漫在她的寫作的一大主題。而哪怕已是功成名就,安妮·埃爾諾仍自述:“現在我去巴黎,總有一種撬鎖而進的感覺,總有一種不屬于那裡的感覺,我是住在城郊、來自鄉下的姑娘,當我看巴黎那些富人區的人走路,他們的舉止,我會有種人種學家的研究态度。”
寫“我覺得無法談論的書”
安妮·埃爾諾寫作的另一大特色,就是貫穿于作品之中的羞恥感。她曾在《恥辱》一書中說:“我一直想寫那種我以後覺得無法談論的書,那種讓我無法承受别人注視的書。”而這部作品試圖解釋的正是過去某個特定時刻父親對她母親的突然憤怒,一樁家庭内的“醜事”。
她的作品基本上都是寫自己人生中的一段親身經曆,比如她的一次出軌,或者是一次堕胎的經驗,亦或者是父母之間的争吵,篇幅往往不長,而且非常坦白,故事乍看起來都十分私人化。一篇評論指出,安妮·埃爾諾的寫作之核心是意識到“生活中那些最親密的時刻,總是由其發生的社會環境所支配——因此探索個人,必将涉及對曆史的深入調查……她看到,她最私人的經曆根本不是屬于她自己。”這種“把自己作為方法”的寫作模式,讓安妮·埃爾諾必須盡最大努力去挖掘自身的經曆,直面内心的羞恥感,尤其是作為女性本身所受到的無處不在的道德壓力。
安妮·埃爾諾的這種寫作特征在2000年創作的《正發生》中體現得尤其明顯。這本書講述了安妮·埃爾諾在1963年堕胎的經曆。小說裡作為大學生的“我”是個窮學生,憑着聰明才智考上了法國的精英大學,卻意外懷孕,為了不影響來之不易的學業,“我”必須找一個堕胎的方法。當時法國堕胎并不合法,并且堕胎者還會遭受非常多的道德壓力,這是社會賦予女性特有的一種“恥辱”。
“你無法想象當堕胎是非法時是一種什麼樣的境況。沒有人幫助你——無論是醫生、朋友還是你的家人。他們都看向了另一個方向。那是一種巨大的孤獨感。就像在我面前豎起了一堵法律的磚牆,它在對我說:‘停在那裡,你不要再往前走了’。”在這種背景下,安妮·埃爾諾盡可能地記錄下當時自己最私密最切身的内心體會,并把這種感受放置在社會的語境去審視。而這部小說也取得了巨大的成就,據此書改編而成的電影《正發生》還獲得了威尼斯電影節金獅獎。許多中國讀者對她的認識也是從這部電影開始的。
“安妮·埃爾諾顯然相信寫作的解放力量。她的作品毫不妥協,用平實的語言寫得清清楚楚。當她以極大的勇氣和敏銳的洞察力揭示階層經曆的痛苦,描述羞恥、屈辱、嫉妒或無法看到你是誰的困境時,她已經取得了令人欽佩和持久的成就。”安德爾斯·奧爾森說。
寫作是一種義務
《追憶逝水年華》中的叙述者馬塞爾從一塊泡在茶裡的瑪德萊娜小點心聯想起了過去的美好時光,安妮·埃爾諾則從一張張老照片出發,回憶自己和同時代人所走過的悠悠歲月。
女性自我書寫的形式風格非常多樣。有的被埃萊娜·西蘇稱為“身體寫作”,有的如瑪格麗特·杜拉斯一樣,用寫作模糊生活真實,還有的則沉浸于内心感受,如娜塔莉·薩洛特在《童年》中力圖捕捉的“前意識”和“潛對話”。
“她希望能像普魯斯特那樣徹底摧毀傳統文化觀念,一切重新開始。”被譽為女性自我書寫先鋒人物的安妮·埃爾諾,采用白描、片段式、無人稱的創作手法,探索女性的内心世界和戰後法國的平民生活。她說,“我叛逆了傳統的文學創作,即我在大學所學習過的那些創作規則。”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法語副教授陳靜在研究《悠悠歲月》的學術論文裡感慨,“難怪這部作品要醞釀20年之久。”
譯者郭玉梅,也曾談到她的寫作特點。實際上,她的作品大多建立在女主人公的私人日常,關于家庭、父母、愛情。其中表現最多的,莫過于展現情緒、體驗和心路曆程,她寫堕胎、母親的死、結婚、破裂、恥辱。有争議認為,她的作品“過于沉湎普通人的生活”“自我中心主義”,甚至是“戀己癖”。但這一切起點,是她從小對社會底層生存狀況,尤其是女性生存的真實體驗。郭玉梅說,“她的眼睛總是睜得大大的,窺探着小人物的内心世界”。
其三本自傳體小說代表作《一個男人的位置》《一個女人的故事》和《一個女孩的記憶》中文版即将于10月底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
南京大學法語系教授、法語譯者黃荭在接受媒體采訪時指出,“她書寫的雖然是個人史,在某種程度上也是一個時代的曆史”。大量的歌詞、廣告、新聞、标語等史料,穿插在個體叙事中,寫出整整一代法國人的社會回憶。正如她自己所言,寫作之于她是一種義務,一種讓被統治階層的文化出現在統治階層語言中的義務。
“必須讓我的母親,一個出生在被統治的階層,卻竭盡全力想擺脫這個階層的人的故事成為曆史的一頁,以便讓我在這個我的母親極力追求的,并且我已經進入了的那個能夠駕馭文字和思想的世界裡不覺得那麼孤獨,那麼虛假。”安妮·埃爾諾曾這樣講道。在2000年,她說每天清晨的寫作,“是對世界這個未知神靈的祭奠。”
早在1970年,她在日記裡如是寫道:“對于我這樣一個在世界上逐漸消亡的、并無分量的個體來說,寫作是一種更好的存在方式。”四年後,她發表了第一部小說《空衣櫥》,坦陳流産傷痛。
我們完全是在同一個世界上
安妮·埃爾諾在中國内地已經出版了兩本書。一本是代表作《悠悠歲月》,由人民文學出版社于2010年出版,并于2021年再版。另一本,也是國内最早,是百花文藝出版社于2003年出版的《一個女人》。
《悠悠歲月》,這部曆經20餘年思考和推敲的傑作,使她當之無愧地居于法國當代一流作家之列。這部作品采用“無人稱自傳”的方式,“在自己回憶的同時也促使别人回憶,以人們共有的經曆反映出時代的演變,從而引起人們内心的強烈共鳴,發現我們是這樣生活過來的。”譯者吳嶽添說。大到國際風雲,小到飲食服裝,家庭聚會,乃至個人隐私,無不簡潔生動。在法國一出版,《悠悠歲月》就獲得了當年的“杜拉斯文學大獎”。
作為短篇小說集,2003年出版的《一個女人》,精選了安妮·埃爾諾的三部自傳體小說《一個男人的位置》(1983)、《一個女人》(1988)和《恥辱》(1997),其中《一個男人的位置》于1984年榮獲法國雷諾多大獎。與這本集子同為“法國當代女性小說系列”叢書的另外兩本小說,是德當貝爾《封閉的花園》和博納費《島上的光亮》。
安妮·埃爾諾在中國内地出版的兩本書:《一個女人》2003年出版、《悠悠歲月》2010年出版。
這三部作品,通過回憶童年和少年生活,描述出身下層社會的她,如何按照父母意願朝着布爾喬亞方向發展,父母如何不遺餘力為改變家庭條件而奮鬥。再後來,又與成為小商人的父母之間在心理上産生距離。
譯後記裡,譯者郭玉梅回憶起當她讀到小說《一個女人》中所描述的某些場景,“動情之處幾次使我潸然淚下。”這也成為她從百花文藝出版社謝大光副總編手裡接過幾部作品後,決定着手翻譯的原因。
實際上,在諾獎消息公布之前,上海人民出版社已經在今年引進了安妮·埃爾諾3本小說。其中,《一個男人的位置》和《一個女人的故事》(均為全新修訂譯名)仍由郭玉梅翻譯。
另外一本《一個女孩的記憶》,在國内首次出版。安妮·埃爾諾重溫了1958年夏天在諾曼底擔任夏令營輔導員的經曆,并講述了她與一個男人度過的初夜。當他移情别戀時,她意識到她已經把自己的意志交給了他,像是沒有了主人的被征服者。
安妮·埃爾諾為《悠悠歲月》中文版撰寫了序言《緻中國讀者》,在最後一段她寫道:
“我最大的希望是我的小說《悠悠歲月》——譯成你們的語言使我充滿喜悅——能使你們,中國朋友,接觸一種法國人的記憶。一個法國女人的、也是和她同一代人的人所熟悉的記憶,從第二次世界大戰直到今天的記憶,在各種生活方式、信仰和價值方面,比他們幾個世紀裡的祖先有着更多的動蕩。一種不斷地呈現一切事件、歌曲、物品、社會的标語口号、集體的恐懼和希望的記憶。它根據對從童年到進入老年的各種不同年齡所拍攝的照片的凝視,同樣勾勒了社會的進程和一種生活的内心曆程。在讓你們沉浸于這些你們也經曆過——也許不一樣——的歲月的時候,願你們能感到,其實我們完全是在同一個世界上,時間同樣在無情地流逝。”
“對女性的欲望、恥辱和智慧的一次深刻而勇敢的真誠探索”,上海人民出版社提供給晶報的新書信息中,有這樣一句推薦語。三本書會在今年10月底推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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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 | 晶報APP
統籌 | 李岷
記者 | 餘梓宏 張琦
制圖 | 勾特
編輯 | 李慧芳 李一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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