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艦艇之于水兵,猶如“第二生命”。
當艦艇退役的時刻,水兵心中的痛楚,窮盡任何詞語都難以形容。
戰風鬥浪幾十載,于一艘戰艦而言,已是遲暮之年。它的深藍航迹,猶如老人額頭深深的皺紋,刻錄着一茬茬水兵接力奮鬥的征程。
軍港的夜啊靜悄悄,海浪把戰艦輕輕地搖。在水兵心裡,艦艇不僅是艦艇。它是記憶、是夢想,是母體、是懷抱,是青春、是生命,是軍旅人生的全部意義和榮光。
又到惜别季,海軍珠海艦、海軍湛江艦光榮退役,它們的離開,牽動着一個又一個新老水兵、現役和退役水兵的心。今天,就讓我們走進老兵和他們的戰艦,聆聽一個個感人肺腑的故事。
——編 者
艦艇就是水兵的青春
“離開你的日子,生活平淡無風無浪無漣漪”
秋日,大理洱海,水光潋滟。在老兵談新華眼裡,他退休後這一年的日子,太過平淡,平淡得難以泛起漣漪。
“老談,與湛江艦告别的日子定了。”輕輕挂斷電話,談新華轉身面對兒子淡淡地說道:“幫我訂一張去湛江的機票吧。”
空氣仿佛凝固了,拖欠了30年的全家旅行,從剛到洱海的第一站就被按下暫停鍵。望着兒子有些愠怒的眼神,一級軍士長談新華語氣淡定:“湛江艦是我接來的,它退役的時候,我一定要去送。”
隻有妻子懂得,丈夫的這句話飽含了多少深情。因為她知道,對丈夫而言,湛江艦就是他的青春。
在超期服役一年後,談新華耐不住家人的輪番相勸,離開了他心愛的戰艦。但作為守了30年艦艇的老兵,離開艦艇的他,始終改不掉水兵的習慣。
每天清晨6時20分醒來,穿上迷彩鞋門外跑一圈。洗漱用水不浪費,找個臉盆接好繼續沖洗廁所;無論在哪裡吃飯都吃得飛快,睡覺基本不翻身……每隔一段時間,妻子都會被他的夢中呓語吵醒:“快!快……”
8月28日,停航近2年,沉寂許久的海軍湛江艦、海軍珠海艦再一次拉響了汽笛。低沉的汽笛聲一波推瀾着一波,仿佛要将這聲音鋪滿海天,向世人宣告:“今天,我們正式退役了。”
岸上人群中,當然有老兵談新華。
伴着汽笛聲,他敬禮的右手不停地顫抖,忍了好久的眼淚突然模糊了雙眼。
時光回溯到多年之前,談新華腦海中浮現出第一次與自己戰艦相遇的情景。
那是1989年金秋,因新兵訓練成績突出,談新華被挑選為湛江艦接艦艦員。長在洞庭湖畔、隻見過漁船的他,看到湛江艦時忍不住用家鄉話大喊:“我滴個崽兒,好大啰。”
與談新華不同,“湛江艦副艦長”嚴躍進接艦路上的心情,有些沉重。
按照分工,嚴躍進主管軍事訓練。他深知,湛江艦的雷達、導航等系統與上一代艦艇有着天壤之别。更重要的是,這艘艦艇首次裝備了作戰指揮系統,這意味着未來艦艇作戰樣式将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當時的“老式艦船”,駕駛室上層布設一個露天指揮平台。全艦各部位作戰數據,一個接一個地通過電話上報,艦長站在全艦最高處,眼前的大海雖一覽無遺,但真實的戰場态勢隻能在心中概略感知。
眼前的這艘戰艦,艦艇前段最中央的位置開辟了一個全新艙室——作戰室,全艦各部位數據通過無數條線纜實時彙集于此,大海上發生的一切都以更加清晰的形式呈現在艦長眼前。
“這是一艘全新的軍艦,催生出的将是新一代海軍官兵。”越是深入了解湛江艦,嚴躍進愈是明晰艦員也要轉型:以往懂管理、體能強、作風好的艦員最受歡迎,“在這艘艦上,‘專業精’排在第一位。”
湛江艦還未入列時,一場場轟轟烈烈的“淘汰賽”提前上演。
談新華至今清晰記得,一次技能比武,有位班長被新兵比了下去,當晚新兵就當上了班長。
“現代戰艦需要的水兵,不僅要能舉起炮彈,還要能抱起書本。”時任湛江艦政委錢建軍回憶,當年水兵們普遍文化程度不高,要讓他們熱愛學習、盡快适應裝備升級換代,是那個時代“特有的命題”。
很快,在“寸土寸金”的湛江艦,官兵們把最大的生活艙室改成了“圖書室”。每到周末錢建軍都會去港口外的新華書店,花上一整天時間淘選出幾摞書。自己細細消化,他再推薦給艦上的戰友。
在那個信息獲取渠道單一的年代,書籍成為官兵成長成才最直接的渴望與依賴。
有的水兵起步時英文字母都記不全,卻學起其時下新興的計算機“C語言”,編寫的程序還在支隊得了獎;有的水兵一天到晚抱着書本學習彈吉他,手指彈腫了,曲子越彈越有味道;有的水兵隻有高中學曆,卻在漫漫遠洋途中學會了寫詩,艦船停靠碼頭後,他搬下船整整幾大本手寫詩集,有幾首還在報刊上公開發表……
不少水兵,因為這艘艦艇改變了人生軌迹。
主炮班長廖耀祖最期盼的,就是艦艇在風浪中航行的日子,“這個時候圖書室沒幾個人去”,而他就可以“獨自享有”一個安靜的讀書場所。也正是因為這個在艦上養成的習慣,這位老兵後來自學考出了律師資格證。
鍋爐兵邵曙光不值更時,知道艦上看書的地方“總是有人”,他幹脆鑽進直徑不到一米的通風管道。陽光透過頭頂的煙囪口灑下一抹亮光,他借着光讀得津津有味。
如今,當年的鍋爐兵已成長為南部戰區海軍某驅逐艦支隊的支隊長,回憶起當年刻苦讀書的日子,邵曙光總是一臉笑盈盈。
當升級換代的戰艦遇上求知若渴的水兵,碰撞出了閃耀時代的青春花火。
歲月不負趕路人,海軍湛江艦和珠海艦均在入列第二年形成綜合作戰能力。一時間,它們也成為媒體競相報道的“明星”戰艦。
艦艇的航迹就是水兵的足迹
“與你相伴的日子,旅途有艱險更有收獲”
退休後的蒯崇山,喜歡約上三五戰友去河邊釣魚。因為共同的軍旅軌迹,又生活在同一個城市,他們相伴彼此。
戰友們發現,蒯崇山時常盯着浮沉不定的魚漂發呆,有時魚兒上鈎還渾然不知。
蒯崇山常常想起他的艦和艦上的日子。讓他印象最深的是航行中的遇險經曆。
1997年2月,太平洋怒浪狂風,遠遠望去,艦艇隻有主桅杆露出海面。在風浪中戰鬥18天,時任艦長蒯崇山幾乎沒睡過一個囫囵覺。
當時,珠海艦和兄弟艦船在湛江啟航,目的地是美洲四國五港,艦艇需要橫渡太平洋。
走向深藍,對于珠海艦而言不是新鮮事。入列不久,它已代表海軍訪問過俄羅斯、印度尼西亞。但橫渡太平洋,對于年輕的珠海艦來說卻是一次艱險之旅。
寒潮籠罩下,太平洋并不太平。
編隊補給艦排水量超2萬噸,被2層樓高的浪頭,打得在海中上下颠簸,而不遠處的珠海艦隻有3000餘噸,艦上水兵的心随着風浪上下起伏。如今20多年過去了,蒯崇山回想那一次航行經曆,仍是心有餘悸。
湧浪襲來,艦船橫搖劇烈,蒸飯箱中的水都搖了出來,炊事班鍋碗瓢盆也飛了起來。做不成飯,官兵們上頓接着下頓地吃罐頭。
一次,深彈班班長黃冬青到船艙例行檢查,發現艦體某部出現破損,倒灌的海水淹到了小腿。作為班長的他,帶領5名戰友24小時守在那裡,每半小時抽一次水。
那14天時間,黃冬青幾乎是趴在地闆上尋找破損區域,一會兒被抛到空中,一會兒又随艦迅速下沉。底層船艙密不透風,空氣中彌漫着機油味;逼仄的空間裡,他和戰友進出艙室,隻能蹲在地上挪步……
每次值班,黃冬青在艙底一待就是數小時。直到查明損壞區域并維修好,他才吃上了第一頓舒心飯,睡上第一晚踏實覺。
困難接踵而至。航行中的油水補給難題,又橫亘在蒯崇山面前。
在當時,“海上液貨補給”還是個“技術活”。風浪中,兩艘艦艇自身都搖擺不定,卻必須保持航向、航速相對一緻,其難度可想而知。
第一次失敗,第二次還是失敗,第三次油管直接破裂,又黏又黑的重油噴湧而出……
闖過一次次大風大浪,駛過一片片陌生海域,就這樣,在跨越178個經度、66個緯度、12個時區,編隊比原計劃提前半小時抵達夏威夷。那天,是蒯崇山最開心的日子。
如今,在南部戰區海軍某軍港有2個雕塑,伴着夜月星辰肅穆伫立。
一個镌刻着南海将士寸土不讓守護南沙島礁的場景,激勵着一代代水兵用青春熱血守衛海疆;另一個是一座地球儀,上面就标繪着珠海艦這次出訪的航迹。
每次走到雕塑前,蒯崇山都忍不住駐足遐思:“艦艇的航迹就是水兵的足迹。艦艇駛到哪裡,你的足迹就延伸到哪裡。你有過多少歡笑和淚水,大海知道,你的艦也知道。”
艦艇就是水兵的歲月靜好時光不老
“你不是我生活的全部,卻貫穿了我的軍旅歲月”
退役儀式上,不少退伍多年的老艦員從全國各地趕來送行。
珠海艦聲呐技師王春萬,沒有像其他人那樣争相與戰艦合影,而是獨自守在自己的戰位,一副怅然若失的神情。
在這個活動空間不足3平方米的戰位,王春萬守了30年。
早在5年前,入伍滿30年的一級軍士長王春萬就應該退休了,“我沒老,它沒退,就讓我再陪陪它吧……”
王春萬的确沒“老”,珠海艦的幾任艦長都可以證明。
一次,海軍組織比武,三大艦隊幾十艘艦船與潛艇,在大洋深處一決高下。支隊幾位參賽艦長,不約而同地看準了技術過硬的王春萬,先後跑到支隊主官那裡去“搶人”。
那次,某戰艦想盡辦法,最終如願把王春萬請了去,也如願獲得了“綜合排名第一”的榮譽。
作為反潛領域“技術大拿”,這些年,王春萬經常被邀請參加重大演習任務。每次“借調”任務一結束,船靠向碼頭,他又興沖沖地回到珠海艦,回到自己的戰位上,回到擠滿60多個人的兵艙,回到“汗水當佐料”的露天餐廳……
“相伴30年,我陪着它,它懂得我。在我心裡,它不僅是一艘戰艦。”說到這裡,王春萬凝望着珠海艦上飛揚的滿旗,意味深長地歎了一口氣。
28年前的6月6日,珠海艦也是滿旗獵獵,那天是它的生日——加入人民海軍序列的日子。千餘人組成18個方隊,用極具時代烙印的閱兵式歡迎它的到來。
彼時,王春萬站在前甲闆,目光所及,滿是榮耀。
此刻,王春萬站在碼頭,擡頭望着舷号,望着工人用沾滿油漆的刷子,一下一下地把舷号“166”塗抹掉,他的心裡一陣酸楚。
“宛如心頭割肉,就像是嫁女兒般不舍,都是命中注定。”王春萬的眼淚再也止不住,一滴滴地滑過臉頰。
與王春萬一樣,湛江艦的倫智德同樣也是視艦為“命”。
直到退役的前一個月,他每天都按出海要求,保養着他的“老夥計”。撫摸着擦得铮亮的主炮,這位一級軍士長孩子似地笑着:“你信不?要是現在搞裝備檢查,我們一定還是第一!”
笑着笑着,老兵沉默了……
倫智德來湛江艦的時間并不長,“離10年還差4個月哩”。每次主炮發射時,聽着隆隆響聲,倫智德都能聽出它的狀态,甚至覺得這是一種享受。
誰能想到,眼前這個魁梧的山東漢子,小時候特别害怕打雷,又因為性格内向,見人都會臉紅。可上了艦,聽慣了比雷聲還響的炮聲,漸漸地,倫智德說話也像“鋼炮”一般又快又響。
随着退役日子的敲定,倫智德又變得不愛說話了。夜深人靜,他會不自覺地來到主炮前,這兒摸一摸,那兒擦一擦……
湛江艦主機技師魏海彬退伍時,什麼紀念品都沒拿走。
“值得紀念的東西,都在我手臂上。”挽起作訓服袖口,隻見魏海彬黝黑的雙臂上,10多個形似紐扣的傷疤赫然在眼前。
湛江艦和珠海艦主機艙内,有數不清的蒸汽管,布設得錯綜複雜。魏海彬說,盡管他們的工作環境氣溫高至60攝氏度,出任務時還是要穿上外套、系緊扣子,“當高溫蒸汽噴出,一身作訓服遮蔽,能降低受傷的程度。”
在艦上,魏海彬每天值班12個小時。機艙裡,噪音大到有人站在你身旁說話,卻隻能看着嘴型去猜;油味、汗味并不算難聞的,難以形容的“蒸汽味”才是機電兵不敢大口呼吸的根源……就是在這樣環境,魏海彬一守十幾年。
“湛江艦成就了我。”魏海彬語氣鄭重而堅決,“我離不開它。”
今年34歲的魏海彬,“青春歲月都在湛江艦度過的”。在這裡,他入了黨、立了功、評了先進個人,還成為全海軍蒸汽輪機最年輕的班長。
如今,魏海彬成了家,兒子讀小學一年級,“湛江艦不是我生活的全部,卻貫穿了我的軍旅歲月。日複一日守着艦艇,它就是我的歲月靜好,時光不老。”
今年9月4日,已經退役的湛江艦正式移交給地方政府。
翌日,談新華和11名從全國各地趕來的老艦員,在第8任艦長丁新雙的帶領下,跟随“老戰友”再次出海,駛入國防教育的“新航道”。
是夜,談新華又睡在寬度不過60厘米的艦艇床鋪上。那晚,他睡得踏實:“夢裡,我把我的艦開回了洞庭湖,老幸福喽……”
“晚安,我的青春我的艦,永遠不說再見。”
(采訪中得到丁正仁、王欽仕、郭崴、周演成等大力協助)
圖①:海軍珠海艦最後一次解纜啟航;圖②:掌旗兵把軍旗和海軍旗交給艦長;圖③:工人将“166”舷号塗抹掉的瞬間;圖④:談新華精心擦拭戰艦。李 維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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