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
中國曆史上大概有幾百名狀元,其中最出名的有兩人,一是民族英雄文天祥,二是大奸臣秦桧,其實還有一個也很是出名的,但現在人們隻知道他是大唐詩人,而這狀元郎的身份似乎被人忘卻了,他就是王維。
但是王維這個狀元在傳說中來路好像有點異樣,因為那時候的科舉還并不完善,不是純粹考學識,其中舉薦因素占有極大的成分,而王維考的那一屆狀元早已内定,但王維通過結識唐玄宗親妹妹玉真公主,最終如願高中狀元。
至于這一段故事後來被演繹得有些不堪,以至于有人考證李白和王維不可能成為朋友,因為,李白後來也曾入住玉真公主的終南别墅,而他之所以成為玄宗的詩待诏,也靠玉真公主的大力舉薦,玉真公主死後葬在敬亭山,這才有了“相看兩不厭,唯有敬亭山”一詩雲雲。
這個官司就理不清爽了,隻是可以肯定的是,王維是靠着玉真公主的關系取得了狀元,得來不是怎麼太硬氣,但是,後世還是将鮮花和掌聲送給這王狀元,而将這一頁輕輕地翻過,因為大家都相信,如果純粹考學識,王維是也能得中狀元的。
王維,字摩诘,号摩诘居士,唐朝河東蒲州人,即今山西運城人,唐朝著名詩人,畫家,他科舉狀元及第,曆官右拾遺、吏部郎中等高官;安祿山攻陷長安時,王維被迫受僞職,長安收複後,被降為太子中允。唐肅宗時任尚書右丞,故世稱“王右丞”。
少時背唐詩,如果按比例來說,這王維的五言詩是背得最多的,“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地一堆,現在教孫兒倒也很是受用,無論是出去旅遊還是公園散步,看見竹林就想起“獨坐幽篁裡”,看見荷花,那“蓮動下魚舟”便自然湧上心頭,可以說王維的詩與我是相伴一生,受用一生。
對王維的評價史上多多,可謂汗牛充棟,其中最有名的莫過于蘇東坡的一句“味摩诘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诘之畫,畫中有詩”。他因多歌詠山水田園,與孟浩然并稱“王孟”,屬唐山水田園派,他的标簽是“詩佛”,詩中總有一種空寂的意境,展現在人們面前的是一個淡泊甯靜、無欲無求的美好世界。
王維年幼時就聰明異常,他雖出身于世家大族,祖上世代為官,但到了王維之時,也早已是家道中落,而他卻也是早年即有詩名,《新唐書》有載,王維“九歲知屬辭”,17歲時寫出“每逢佳節倍思親”這樣的名篇,所以,雖不能說他是神童,但怎麼說也是聰慧異常之人吧。
九歲父亡,父親的早逝對于少年時的王維來說,無異是雪上加霜,也使得王維過早地成熟,作為家中長子,他必須要擔負起家庭責任,而此時的他又無任何家族背景,這又必須要通過科舉步入仕途才能獲得,于是,15歲的他踏上了去京城的科考之路。
長安紫陌紅塵,朱門路遠,王維在京城廣結人緣,以詩會友,其朋友圈一時聚集起很多地權貴和名人,最終如願以償地高中狀元,一時便“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然而,這裡有個小小的問題,按照一般的認識,狀元授職應該是正七品,而王維因為精通音律,被授太樂丞,這是一個掌樂之官,負責宮廷禮樂事宜,是一個從八品下的小官,比孫悟空的弼馬溫強不了多少,個中緣由為何,不得而知。
以我之推測,這可能是玉真公主的精心安排,太樂丞品級雖低,但卻是玄宗近臣,經常在李隆基面前晃;再有,這唐玄宗也是個音樂發燒友,琵琶、二胡、笛子無不精通,特别是那一手羯鼓敲得是出神入化,把王維安排在這個位置上,升遷的機會多多。
但是,沒幾個月王維便被貶官了,原因是“伶人舞黃獅子”,這又是一個很奇怪的事,舞黃獅子是宮廷特有的節目,其它人是沒資格享用的,但王維是主管禮樂的宮廷教習,排練個舞蹈乃正常工作,何以因此獲罪?難不成他把一大幫伶人管弦的弄到家裡面來為自己演出不成,一是沒必要,二是太麻煩,三是,他也沒這演出條件吧。
如果是私自帶着一幫人去哪個王公貴族家娛演,獲罪的不應該是王維,而應該是享受之人,何以王維要頂這個缸,且被貶去濟州,堂堂狀元郎當了一個看管倉庫的小官。
這其中的故事就有些深沉了,按通行說法是此時的王維不想依附玉真公主了,而且還“私自”娶妻成婚,于是才會有此一劫,這個雖然有些道理,但畢竟屬于腦洞大開之列,我是不敢妄評的。
他在濟州一呆便是四年,後來實在是呆不下去了,便悄悄地回到長安,估計這時候也沒人再關注他了,于是他便在長安閑居,這一過又是八年時間,不過,也有人考證他這一段時間是回到了玉真公主身邊,所以才得以安然無事,此事真僞莫辯,權且信之。
這兩段經曆耗費了王維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光,而正是在他閑居長安的日子裡,陪伴他十年的妻子去世了,王維的婚姻情感史書所載很少,隻知道他此生隻此一妻,而不象其它情人小妾地一堆,在妻子死後的三十年中,他一直是獨身一人,再無床第之歡,是他夫妻情感笃厚還是自覺有愧于妻,抑或是有其它原因就不得而知了。
宿昔朱顔成暮齒,須臾白發變垂髫;
一生幾許傷心事,不向空門何處銷。
妻子逝世,王維年僅三十,正值壯年之時,卻不再對任何女人感興趣了,大有元稹之“曾經滄海難為水”之意,更不可理解的是,他亦沒有為亡妻寫過一個字,上面這首詩,是後人在他所有作品中,感覺似乎是有點因亡妻而作的唯一之測。
《舊唐書》載他是“妻亡不再娶,三十年孤居一室。”但曆來對妻子感情深厚之詩人,為亡妻多少都要寫點什麼,管它真也好,假也好,納蘭有盈盈更更的夜雨鈴,蘇轼有十年生死兩茫茫一類,而這王維對情感真摯的妻子卻不着一字,這不免讓人猜測多多,是顧忌于玉真公主還是其它,我是不敢胡亂猜測,但憑此,不得不讓人相信,他同玉真公主的美系,真是非同一般了。
有點怪異的是,從此後王維的仕途便一帆風順,不停地升遷,一直做到了尚書右丞,也就是相當于國務院副總理了高官,而他的心境反而比以前要苦悶得多。
一邊是做着高官,一邊是心情沉重,早年意氣風發的王維已不在,隻剩下身在廟堂心向佛的昔日狀元郎,正是在這樣心境下,王維的詩中呈現出濃濃地禅意,抒發的是人生的悲涼和失落感,這一時段的詩歌,也為他赢得了後世“詩佛”之稱。
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蕭關逢候騎,都護在燕然。
這是王維的一首代表作,他曾赴西河節度使府慰問邊廷将士,這是他在路途中所見而引發的感歎之作,王維并不是邊塞詩人,可他這詩中的“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兩句,一直被認為是描寫大漠的佳句,它氣象雄渾,橫直對比的意象,将漫漫黃沙伴着落日,直讓你感受到邊塞所特有的景象,如身臨其境一般。
在《紅樓夢》中,曹雪芹借香菱之口說:“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月圓’。想來煙如何直?日自然是圓的。這‘直’字似無理,‘圓’字似太俗。要說再找兩個字換這兩個,竟再找不出兩個字來。”
一圓一直,這極強的畫面感将詩人的孤寂,融化在茫茫天際,其用意之巧妙,煉字之精準無人能敵,故而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評其 “長河落日圓”,此種境界,可謂千古壯觀。
送别詩也是王維的拿手之一,其中最脍炙人口的當屬“惟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歸”和“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這些句子無不透露出王維待人的敦厚平實,它看似淡雅無奇,但卻飽含深情;而他的《紅豆》“願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亦能看出他于平淡中所言的殷殷之勸,一句如拉家常的問話“來日绮窗前,寒梅着花未?”莫不體現出他的溫柔之情。
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
這首《終南别業》是他的代表作,也是他晚年作品,此時的他身居高位卻淡泊名利,從表面上看,詩中描述的是他閑遊山水時的心境,但這時的他,早已看淡了功名利祿,任庭前花開花落,看天邊雲卷雲舒,一切都順其自然,充分體現了王維此時向往隐逸生活的趣向。
此詩清淡雅緻,意韻無窮,尤其是“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之中所蘊含的寂靜空靈的感覺,曆來被後世追捧。 這一段時間,可以說是王維最惬意的日子。
但是,王維的好時光不久便被那“漁陽鼙鼓”攪得戛然而止。随着安史之亂的爆發,長安失陷,玄宗“西狩”,跑去蜀中避難去了,但不知為何,這王維卻并沒有跟着一起出逃,《舊唐書》說他是“扈從不及,為賊所得”,這是否是真正原因不得而知。
但王維決不是想投靠新主換取富貴之人,他是不願意給安祿山當官的,于是便以患病為理由躲了起來;但安祿山如何能放過他,将他弄去洛陽,強行給他安了個官。對此,《舊唐書》說得很明白:“祿山素知其才,遣人迎置洛陽,拘于菩提寺,迫以僞署。”
任安祿山的僞官,這一直被後世诟病,說是王維一生的污點,其實我倒覺得這個并不成其為理由,王維是被逼無疑,而且也是想盡了辦法出逃,反正是不願為官,無奈俱未如願,在确保生命的前提下,隻好違心了出任僞職。
對王維的這段經曆,在宋時理學的氛圍下,被加以放大而不恥,他被視為無氣節之文人,按他們的邏輯是,王維一旦被俘,就應該立即殺身成仁來保持名節,如他這樣苟活于世,也對不起他寫的詩,朱熹就曾說過:“王維以詩名開元間,遭祿山亂,陷賊中不能死,事平複幸不誅。其人既不足言詞雖清雅,亦萎弱少氣骨。”
但如果想想當時的實情,其實完全是可以理解的,總不能你要求人人都是嶽飛和文天祥吧,王維隻是一介文士,何況他也從來沒有将救國救民為已任,所以我認為,在反抗無益的情況下,保全生命是第一位的,做無謂的犧牲是沒有任何意義的,當然,我這樣的觀點會遭到很多人的不恥。
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官何日再朝天。
秋槐葉落空宮裡,凝碧池頭奏管弦。
這首詩寫于王維被拘時,從中我們是能夠看出他心中之苦悶,他是不可能如屈原一樣投水殉國的,也不可能公開自己不合作的态度,隻能以敷衍其事來拖延時日,他也隻能如此了。
長安光複,朝廷處理僞職人員,王維自在其列,按照王維的“罪行”,應屬最低檔,罰個流放啥的當不為過,但當時的肅宗皇帝還是很能理解他,不但予以特赦,還封了他的官。
後來的王維早已把世事看淡,看了個透徹,他以他敦厚的性情,寬容一切,包容所有,他從不怨天尤人,詩中絕無歎上天對他不公,絕無懷才不遇或憤世嫉俗,而是花鳥山水,天高雲淡,一片地清靜無塵。
這是的王維早已洗脫年少輕狂,他從世态人情中走出,外表看似潇灑,而内心卻深沉典重,前半生曆經繁華的他,後半生掩盡風流,歸于樸實無華,他告别了凡塵的喧嚣,走進了深林明月的山中。
你隻能看見一個所有的事在他面前,都如雲彩一般,無論是白雲還是烏雲,清風過處,皓月依然當空,此時的他,已是佛家所言之見山仍是山,見水還是水的大智慧,他以一種自己特有的從容和優雅,修煉成了後世所言“詩佛”。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
返景入深林,複照青苔上。
王維,一個經曆太多的人,早年熱衷功名,中年曆經戰亂,晚年一心向佛,他不是個張揚之人,絕無“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的狂放,亦無“零落成泥碾作塵,隻有香如故”的自戀情結,他就是一個淡雅之人,在“夜靜春山空”的自我世界中,看“月出驚山鳥”,聽“時鳴春澗中”。
其實我覺得,後世對王維冠以“詩佛”之稱應該是小有問題的,如果你通讀了他的詩便能體會到,僅一個“禅”字是遠遠不能涵蓋王維的,應該用兩個字來看他,那便是“和諧”。
他儒、釋、道三家融彙,既有“孰知不向邊庭苦,縱死猶聞俠骨香”的儒家積極入世之精神,又有“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的坐忘物我之齋心,在他詩的背後,實際上體現的是他在人生不同境遇時所持之“和諧”的心态。
這“和諧”中充滿着靜穆,它通過禅意,将靜寂的心情,由風,由月,由鳥鳴,由流水而滋潤着我們的心田,這是景與情和諧,道與藝和諧,義與言和諧,意與境和諧,統而言之,是王維的心與大自然的和諧。
“為人不識王摩诘,便作詩人也枉然”,王維,一個詩書畫俱絕的文士,在璀璨的大唐詩歌群星中,以其獨特的詩風,牢牢地占據着盛唐詩人的一席之地。
他為我們留下的衆多名篇,那情景交融的空寂至境,看似聲色不動,亦無驚人之語,卻每每讓人能随之進入他的内心深處,去體味他的情感,讓人感動不已。
唐詩最美的風華,都在王維的詩呈現,他且看風去風留,再去尋那來由的人生觀和詩作,其言淺意深、淡泊邈遠的意象,給後世留下許多的美好及留戀,這就是王維,一個“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詩佛”,一個我認為是“繡口一吐,就是半個盛唐”的偉大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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