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大多數人來說,“廣東”這個地名意味着繁榮富裕。但很少有人能想到,這種狀況形成的年代很晚,在中國曆史的大部分時期,那裡都意味着神秘蠻荒,先秦時期尤其如此。
假如能穿越到2000年前的嶺南、加入到征服這裡的秦軍當中,你會發現這裡以連綿的熱帶雨林為主,最直觀的感受首先是氣候既潮濕又炎熱,悶得透不過氣來。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是一通暴雨,把你澆成落湯雞。布衣裋褐一天到晚緊貼在肌膚上,要麼是汗水要麼是雨露,就沒有幹的時候。革甲、帳篷、糧食動不動就發黴,銅鐵的兵器上總凝結着露水,很容易生鏽。
你還要小心“瘴”。如果看過《三國演義》,你一定記得蜀軍在渡泸水時的遭遇。這是南方山林常見的現象,一些動植物的屍體腐爛後會形成屍胺、腐胺等有毒緻病的有機化合物,如果屍體恰好又浸泡在窪地或沼澤的死水中,那就成了細菌蚊蟲最好的培養皿,這種水再被濕熱的天氣一蒸騰,就形成了瘴氣。古人還按季節分為青草瘴、黃梅瘴、新禾瘴、黃茅瘴等多種,明代筆記《赤雅》描繪了瘴氣升起的樣子:遠看一道氣柱沖天,過一會逐漸散成黃霧;半空中像彈丸那樣大小,慢慢變得如車輪四下散開,人必須伏在地上才能躲過它。
現在你換成小船,在溪流和沼澤間緩慢行駛,神秘蠻荒的氣息撲面而來。頭頂的參天林木幾乎遮蔽了蒼穹,密林深處傳來各種動物的鳴叫,鳥雀飛來飛去,看到一個個藍綠色的小點沒有?那就是最有名的翠鳥,也叫“翠鳳”“翡翠”。《說文解字》稱,“雄赤曰翡,雌青曰翠。”就是說雄鳥叫“翡”,羽毛為赤色;雌鳥叫“翠”,羽毛為青色。美麗的羽毛給它們帶來了殺身之禍,曆史上南方政權經常向中原王朝進貢這種鳥,趙佗立國後就曾向漢文帝進獻了上千隻翠鳥。如今翠鳥已是珍稀保護動物,請堅決抵制“點翠”用品,也呼籲生産者們使用替代品。
後世一些關于嶺南的筆記還記錄了不少神奇生物,比如白雉,也叫白鹇,白羽上帶有黑紋,鳥喙是紅的,尾巴長二三尺。傳說周成王時期,嶺南地區的越裳部族就進獻過這種鳥。還有一種鳥叫“鸧鸆”,是一種叫聲凄婉的不祥鳥,共有九條尾巴。另一種鳥叫“鹲<童鳥>”,也叫越王鳥,鳥喙有一尺多長,黃白黑色都有,泛着光澤好像塗了漆,可以把它做成酒杯,能盛兩升酒。草叢裡有“鲮鯉”,其實就是穿山甲,鱗片堅利如鐵,号稱能穿山而行,它吐出細長的舌頭,吸引螞蟻往上爬;再把舌頭一縮,螞蟻就都被咽進肚裡。水中潛伏着被稱為“忽雷”的鳄魚,細長的瞳孔冷冷盯着咱們,尾巴一掃就把人掃進水裡,張嘴就咬。蚺蛇盤踞在樹上,大的号稱能吞下大象,眼下咱們頭頂就有一條,正在嘶嘶吐着蛇信。當地甚至據稱還有大象一般龐大的赤蟻,渾身像着火了一樣,以虎豹為食。總之按這些描寫,嶺南簡直是個《山海經》的世界。
叢林中不時可以看到猿猴的身影攀着藤蘿在蹦跳。哦對不起,不是猿猴,現在請趕緊舉起上船前發給你的盾牌,幸好你動作快,避開了這一輪攻擊。你猜到了,他們就是當地的原住民——百越部族。
百越人都是春秋時期越國的後裔。戰國中期,越國被楚國滅亡,位于如今浙江一帶的越人向兩個方向逃亡:一部分逃向東南方,建立東瓯、閩越這兩個新的越國,位置大體在如今的浙江南部、福建一帶;另一部分逃向南方,與當地原住民混居,形成了一系列新部族,名稱五花八門:駱越、瓯越、蒼吾、桂國、損子、産裡、海癸、九菌、稽餘、區吳……他們被統稱為“百越”。如今廣東的簡稱“粵”,正是來自“越”。
這些百越人與中原人的生活習俗差異極大。現在請你cosplay一下他們,首先請脫光衣服,然後給自己的身體繪上各種青黑色紋身,大多是動物造型:蛇、蛙、魚、鳥、鳄等,這種習俗該是從越人先祖那裡繼承下來的。《漢書•地理志》認為,紋身是為了“避蛟龍(可能是鳄魚)之害”,《說苑》也記載,越國僻處大海邊上,越人日常總面對蛟龍的威脅,所以給身體紋上複雜花紋以模仿蛟龍,也好躲避這種“水神”。《淮南子》則提供了另一種紋身理由:“夫刻肌膚,镵皮革,被創流血,至難也;然越為之以求榮也。”也就是說,百越人把動物圖案紋在身上,就好像自己也具備這種動物的勇猛,其實是一種類似圖騰崇拜的心理,這在世界各地的先民當中都很普遍。
你的發型也得重新打理。不同于中原人束發戴冠的造型,百越人卻是把長發從中間斬斷,好像現代女生的齊肩直發,這叫“斷發”,再把頭發在腦後梳成一個細長發髻,這叫“椎髻”。浙江湖州的埭溪出土過一件春秋時期的青銅鸠杖杖镦,杖镦底端跪坐一個人像,就是這種發型;他身上還刻着各種幾何紋、蟬紋、卷雲紋,顯然是在模拟紋身。
至于穿着,百越人往往裸露上半身,隻用葛織成的布裹住下身,不穿褲子,這種葛布叫“卉服”,這種穿法叫“短绻不绔”,是為了方便遊泳涉水;或者上身隻穿短袖,露着胳膊,這叫“短袂攘卷”,為了方便劃船。
你苦着臉按百越人那樣打扮好,找個水坑照了照,越看越覺得醜,張嘴要哭,沒哭出來先把自己吓了一跳——門牙沒了。這種風俗叫“鑿齒”,百越人為什麼這樣做,有觀點認為是成人的标志,也有觀點認為這是在模仿蛇,或許是圖騰崇拜的另一種表現。
吃更不用說了。廣東人的食譜聞名全國,這是有曆史傳統的,宋代筆記《嶺外代答》記載:“蝙蝠之可惡;蛤蚧之可畏;蝗蟲之微生,(嶺南人)悉取而燎食之。蜂房之毒,麻蟲之穢,悉炒而食之。蝗蟲之卵,天蟒之翼,悉鮓而食之。”而這種逮什麼吃什麼的風俗很可能就是從百越人那裡傳下來的。
從典籍記載來看,百越人喜歡吃蛇和水産,“東越海蛤,瓯人鱓蛇(鳝魚),鱓蛇順食之美。”“越人得蚺蛇以為上肴。”“蓋越人美蠃蚌而簡太牢。”“食水産者,龜、蚌、蛤、螺以為珍味,不畏其腥臊也。”還有生食的習慣,《禮記•王制》稱,“南方曰蠻,雕題交趾,有不火食者矣。”想想那些活的蛇、龜、蚌捧在手裡的潮濕黏滑的觸感……吃得下嗎?
考古發現也證實了這些記載。在位于廣州的南越王墓中,考古學家們發現了鯉魚、大黃魚和廣東鲂的遺骸,還出土了青蚶、耳狀耳螺、笠藤壺、龜足、河蚬等貝類,大都裝在各種容器内。鳥類也有,比如禾花雀,但普遍比現在體型要小,專家推測,一方面是因為它們居于熱帶地區,體型小有助于散熱;也可能因為當地農業還不夠發達,這些鳥雀吃不到那麼多稻谷。
後世關于嶺南的筆記更記載了不少古怪食材,比如“蚳醢”,這是用一種大螞蟻的卵做成的醬,《周禮》《禮記》都有記載。又比如“蝸牛脍”,是把大蝸牛用淘米水洗了,拿竹刀片着吃。還有“鲎”[hòu],這是生活在海裡的一種節肢動物,看着跟土鼈或蜣螂一樣怪吓人的,它早在四億多年前就出現在地球上,至今仍是廣東人的盤中餐。
最驚悚的是,有的百越部族甚至保留着食人的陋習,楚辭《招魂》稱:“雕題黑齒,得人肉以祀,以其骨為醢些。”“雕題”是指額頭上有紋身,黑齒是染黑牙齒或鑿齒,這些人又居于楚地以南,顯然是百越人。《墨子》和《後漢書•南蠻傳》也記載,越地以東的“輆沭”、楚地以南的“橋”、交趾以西的地區,都是“啖人國”,每個家庭生下長子都要吃掉,這樣會對其他孩子有好處。有人推測,這些部族仍存在對偶婚之類的習俗,女子可以在婚前與其他男人發生性關系,也大多是懷孕後成婚,所以她生下的第一個孩子未必是丈夫的,我國部分少數民族至今仍保留着這種習俗。丈夫殺死長子,是為了保證自己後代的血統純正。
其他方面的獨特風俗還有很多,比如百越人住的是一種叫“幹欄”的建築,它是由竹子搭建的小樓,四角用竹竿或木材懸空,這樣設計一是為了防潮,二是避免野獸和蛇蟲進屋。還有一種“雞蔔”的習俗,宋代的記載是:殺死一隻小公雞,取下兩隻胫骨,再用一根根寸許長的小竹簽插入它們側面所有的小細竅裡,左胫骨代表占蔔者,右胫骨代表要占蔔的事件,一根根竹簽則以插入細竅的多寡、曲直、正斜昭示兇吉。
銅鼓更是嶺南尤其廣西地區極具代表性的文物,當地銅礦很豐富,嶺南地區又與楚國毗鄰,楚人以善于冶鑄銅鐵器著稱,百越人很可能是從楚人那裡學到的技術。這些銅鼓首先是樂器,同時也是祭神祀祖、祈年禳災、集衆戰争等重大場合下必不可少的禮器,直到唐代還在用,白居易就有詩雲:“玉螺一吹椎髻搖,銅鼓千擊文身踴。”
伴随銅鼓沉重聲響的,還有百越人的民族舞蹈,你可以跟着跳一下。先戴上這頂插滿羽毛的羽冠,它看起來有點像印第安人戴的那種,再穿上羽毛為飾的舞裙,它前幅過膝,後幅拖地,跳舞時身體重心向後,雙臂前後屈伸、上下擺動,看起來就像鳥兒展翅一樣。這叫鹭舞,廣西羅泊灣一号墓出土的銅鼓腰飾上,就有這樣的舞蹈者,顯然是模仿鹭鳥的動作。
另一種舞叫“蛙舞”,如今廣西憑祥、崇左等地有一組繪于先秦至漢朝的崖畫群——花山壁畫,足有200多公裡長,畫面中的人像許多都是雙手向上平舉、雙腳下蹲叉開,非常像青蛙遊泳的姿勢。先民們普遍存在着蛙崇拜,因為它具有強大的生育能力,一次能産成千上萬隻卵,鼓脹的肚腹也很容易讓人聯想起孕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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