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州之賦:小舟從此逝 江海寄餘生
黃州位于今天的湖北省黃岡市。公元1080年,“烏台詩案”後,蘇東坡被貶于此擔任團練副使。
黃州,是蘇東坡生命地圖上的耶路撒冷,充滿苦難卻孕育出偉大和神聖。
餘秋雨先生在《蘇東坡突圍》中這樣寫道:“蘇東坡成全了黃州,黃州也成全了蘇東坡。蘇東坡寫于黃州的那些傑作,既宣告着黃州進入了一個新的美學等級,也宣告着蘇東坡進入了一個新的人生階段……引導千古傑作的前奏已經鳴響,一道神秘的天光射向黃州。”
元豐三年(1080年)大年初一,蘇轼和長子蘇邁,在禦史台差人的押解下從京城出發。經過一個多月的長途跋涉,他們終于在二月初一到達了黃州,一個長江邊上的窮苦小鎮。
初到黃州,蘇東坡内心充滿着失落與彷徨,他剛剛從“烏台詩案”的噩夢中醒來,有一種劫後餘生的滄桑之感。他曾在仙界,而如今卻被打入凡間,以戴罪之身要開始那九九八十一難的修行,他需要在塵世中重新安頓自己,在生命中重新尋找自己,在精神中重新升華自己。
在塵世中重新安頓自己,從書生到農夫。在黃州,蘇東坡首先面對的,就是生存的難題。他要帶着一大家二十餘口人在黃州活下來。為了維持家裡的生計,他想出了一個辦法,在每月月初,拿出四千五百錢,将其分成三十等份,用長柄木杈一份一份地挂在房梁上,然後每天早上取下來一份。可是哪怕這樣的精打細算,家裡也面臨着斷炊的危險。
這年春天,蘇東坡看上了城東的一片山壟,荒廢着,有五十多畝。在友人馬夢得的幫助下,蘇東坡終于擁有了那片荒地,他脫去文人長衫,換上布衫短褲,成為了一位地道的農夫。他想起唐代白居易曾在流放時躬耕于忠州東坡,于是,他将這片城東的土地也命名為東坡,并自号“東坡居士”。
夢中了了醉中醒。隻淵明,是前生。走遍人間,依舊卻躬耕。昨夜東坡春雨足,烏鵲喜,報新晴。
雪堂西畔暗泉鳴。北山傾,小溪橫。南望亭丘,孤秀聳曾城。都是斜川當日境,吾老矣,寄餘齡。
--宋 蘇轼《江城子·夢中了了醉中醒》
剛到黃州,他們一家人先暫住在驿站——“臨臯亭”。“臨臯亭”靠近長江,年久失修,潮濕逼仄。
第二年一月,蘇東坡帶領家人伐木壘磚,在東坡建了一座農舍,有房五間。因房屋成時正逢大雪,他遂名為“雪堂”,并在牆壁上畫了雪景,畫的是雪中寒林和水上漁翁。此後,他便經常在雪堂中煮酒煎茶,寫字畫畫,詩書待客。在和友人孔平仲的一首詩中,他描述了自己此時的農夫生活:
去年東坡拾瓦礫,自種黃桑三百尺。
今年刈草蓋雪堂,日炙風吹面如墨。
--宋 蘇轼《次韻孔毅父久旱已而甚兩三首其一》
在生命中重新尋找自己,從濟世到隐士。人生的種種際遇,讓蘇東坡百感交集。在“定慧院(蘇轼曾暫時借住的一座山間破廟)”内,他一人面對殘月、梧桐,他一人感受暗夜、孤寂,他發現自己,追問自己,審視自己:
缺月挂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缥缈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宋 蘇轼《蔔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
如果人生可以重來,生命可以選擇,他是否會另外選擇?蘇東坡有自己的答案,在給至交李常的信中,他寫道:
“吾侪雖老且窮,而道理貫心肝,忠義填骨髓,直須談笑于死生之際”。蘇東坡有着傳統士大夫的風骨,風雨何懼?刀槍何懼?在道路的選擇上,他甯願做“幽人”“孤鴻”,也絕不遷就,更不低眉折腰,“道理忠義”“有益于世”始終是他處世的信條,他将用一生去堅守。
對于眼前的隐士生活,他十分恬然自得:
夜飲東坡醒複醉,歸來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宋 蘇轼《臨江仙·夜歸臨臯》
據說,當地太守看到此詞,大吃一驚,難道蘇轼要逃走?于是他急忙趕到蘇轼的家中,發現蘇轼睡得正香,這才放下心來。
在精神中重新升華自己,從苦悶到解脫。初來黃州,生活窘迫,生存艱難,前途黯然,這一切,都成為了蘇東坡苦悶的根源。元豐五年(1082年)春,在黃州的凄風冷雨中,在對逝去親人的思念中,蘇東坡即興寫下《寒食帖》:
自我來黃州,已過三寒食。
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
今年又苦雨,兩月秋蕭瑟。
卧聞海棠花,泥污燕脂雪。
暗中偷負去,夜半真有力。
何殊病少年,病起頭已白。
春江欲入戶,雨勢來不已。
小屋如漁舟,濛濛水雲裡。
空庖煮寒菜,破竈燒濕葦。
那知是寒食,但見烏銜紙。
君門深九重,墳墓在萬裡,
也拟哭途窮,死灰吹不起。
--宋 蘇轼《寒食雨二首》
他自己不曾想到,這一詩帖,後來被世人評為天下第三行書,與王羲之、顔真卿比肩而立,足足驚豔了1000年。他的詩,真情湧動,蒼勁沉郁,飽含着生活凄苦,心境悲涼的感傷,富有強烈的感染力;他的書法,淋漓多姿、意蘊豐厚,一氣呵成,成為蘇轼書法的代表之作,充分體現了蘇轼 “自出新意,不踐古人”的書法精髓。
漸漸地,蘇東坡從苦悶中走了出來。在黃州,他接受了命運的安排,春種秋收,風吹雨淋,把根深深紮在黃州的泥土裡。
他開始笑對風雨!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宋 蘇轼 《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
愈磨難,愈強大;愈貧乏,愈堅韌;愈叵測,愈樂觀!以不變應萬變,以歡樂對苦難!這就是蘇東坡,短短一首詞,卻将他的抗争、豁達、潇灑躍然紙上!
弘毅的精神滋養着他的文風,他的作品開始走向颠峰。在黃州西北,長江之濱,距離太守官邸數百步的地方,有一片赤色的懸崖峭壁倒映在碧綠的江水之中,當地人皆稱為“赤壁”。元豐五年(1082年),蘇轼于七月十六日和十月十五日兩次泛舟于赤壁之上,寫下了兩篇以赤壁為題的千古名篇《赤壁賦》《後赤壁賦》。
......蘇子曰:“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将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适。”
--宋 蘇轼《赤壁賦》節選
.....劃然長嘯,草木震動,山鳴谷應,風起水湧。予亦悄然而悲,肅然而恐,凜乎其不可留也。反而登舟,放乎中流,聽其所止而休焉。時夜将半,四顧寂寥。适有孤鶴,橫江東來。翅如車輪,玄裳缟衣,戛然長鳴,掠予舟而西也......
--宋 蘇轼《後赤壁賦》節選
在這兩篇賦中,蘇東坡用生動的筆觸描寫了水光、山色、明月、霜露,他更通過一問一答和瑰麗的想象展開了對人生終極命題的思考,人生怎樣才是有意義?人生該如何面對無法逃脫的苦悶?人該入世還是出世,該醉心于塵世的功名利祿還是淡泊一切?人生該如何面對痛苦磨難?他以佛、道、儒三家的思想為武器,用辯證的觀點看待萬事萬物,化消極為積極,有限為無限,進而實現了精神上和思想上的偉大超越!偉大的作品就這樣伴随着思想的升華而誕生!
蘇東坡再次立于長江之濱,他立于曆史的江畔,在這裡,他憑吊古人,那故去的風流人物,才略、氣度、功業,讓人景仰。于是,他寫下又一首千古絕唱《念奴嬌·赤壁懷古》。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樯橹灰飛煙滅。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宋 蘇轼《念奴嬌·赤壁懷古》
黃州,猶如一座巨大的熔爐,重新塑造了蘇轼的靈魂。在黃州,他站上了無與倫比的文化颠峰。
據南宋俞文豹《吹劍續錄》載:“東坡在玉堂,有幕士善歌,因問:‘我詞何如柳七?’對曰:‘柳郎中詞,隻合十七八女郎,執紅牙闆,歌楊柳岸曉風殘月。學士詞,須關西大漢,執銅琵琶,鐵綽闆,唱大江東去。’公為之絕倒。”
這段話是講,蘇東坡(有一次)在玉堂,有個幕客擅長歌詠,于是問:“我的詞跟柳永比怎麼樣?”(他)回答道:“柳永的詞隻适合十七八歲的姑娘,拿着紅牙闆,歌唱‘楊柳岸曉風殘月’。學士的詞必須是關西的大漢,(用)銅的琵琶,鐵的綽闆,歌唱‘大江東去’。”蘇東坡因此而放聲大笑。寥寥數言,寫出了蘇東坡開創豪放派詞風,為宋詞做出的不可估量的貢獻。
在黃州度過四年零二個月後,元豐七年(1084年),宋神宗皇帝親自下令,把被貶黃州的蘇轼挪到離京城開封不遠的汝州(今天的河南汝陽)。蘇東坡再次啟程,開始了人生的下一站。但終其一生,他都将黃州視為自己的精神家園。
來源:翻開江西這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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