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鵬
芋頭,也叫地瓜,這是我故鄉的土特産,也是故鄉土土的親親的稱謂。
關于故鄉,每個人印象最深的應該是自己茁壯成長的童年和青少年時代,我也不例外。我出生在魯中南的泗水縣樊家莊,從 1974 年出生,到 1982 年秋季到縣城讀小學二年級,完整地度過了 8 年的童年期。此後,因為務農的母親依然在家耕種稼穑,我在周末和寒暑假依然會回到樊家莊,這種往返于縣城和村莊的生活節奏,使我能以更加開闊的視野觀察家鄉,觀察地瓜,這種狀态從八歲持續到我高中時代。大約在我讀高一的時候,全家随着父親“農轉非”,也就不再繼續種地了。因此,我對地瓜和家鄉的理解,打上了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最遲延續至上個世紀末。物換星移,時代轉型,今天的地瓜和家鄉面臨着幾乎同步的命運流轉,隻是,那段對我而言彌足珍貴的記憶,如同塵封的老酒,曆久彌香。回望地瓜和家鄉,其實也是我人到中年後的朝花夕拾,希望以此咀嚼和品咂漸行漸遠的土地和歲月。
無論誰請我吃飯,隻要主人讓我點菜,我會毫不猶豫地直言不諱: “拔絲地瓜”。 久之,熟悉的朋友隻要請我吃飯,一定少不了這道菜。 我自己請人家吃飯,當然更是當仁不讓,一定要點這個菜。 我反思過,為什麼如此喜歡吃拔絲地瓜呢? 可能源于幼年時代的匮乏,需要成年之後的反複補償。
我至今記憶猶新,在我的家鄉,山東泗水樊家莊,每逢春節前的幾天,家家戶戶都要“過油”(又稱酥菜,此處,酥是個動詞,翻譯成标準的現代漢語,乃是油炸之意),過油的食品,種類繁多,基本上少不了丸子、藕合、帶魚、腌肉、花生、山藥之類。 木頭疙瘩燃起的熊熊烈火,油鍋裡滾沸的豬油或者花生油,挂了稀薄面糊的魚肉,滋滋啦啦的聲音,香氣撲鼻而來,這是貧困山區孩子們最可寶貴的狂歡節。 從那時起,我喜歡上了油炸地瓜,在衆多的油炸食品中,母親用菜刀把地瓜切成滾刀塊,過了沸騰的熱油,于是,地瓜外皮變深黃,内裡透面清甜,我往往一次能吃好幾碗油炸過的地瓜。 地瓜是我們村的土特産,也是主要農作物,丘陵遍布的泗水山區,地瓜很能适應這裡的雨水不均和土地貧瘠,産量基本上旱澇保收。
可以說,在我成長的年代,具體說來,也就是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我們村子裡十之八九的土地的溝溝坎坎、坡坡嶺嶺都種滿了地瓜。 遺憾的是,地瓜雖多,油炸地瓜的機會卻極其有限,那個年代,似乎油炸食品主要出現在春節之前。 奶奶經常對我說,咱們哪裡有那麼多油用來炸地瓜呢? 于是,地瓜的主要吃法,基本上停留在煮食,每頓飯燒玉米面的稀粥時,地瓜被削掉皮,切成塊,飯鍋裡煮食,是地瓜的主要吃法。 除了煮,還有一種吃法就是燒烤,在做飯或攤煎餅的竈下的草木灰燼中埋上幾塊,如果燒烤的火候适宜,地瓜也很好吃。 我的經驗裡,必須是死火的灰燼才好,如果火焰直接燒烤,地瓜一定是皮被烤煳,瓤卻夾生。 除了在飯店裡吃飯點菜我一定要吃拔絲地瓜,在城市的秋冬之際的街頭,隻要碰到烤地瓜的小攤點,我一般也會買了大快朵頤。 我的感覺是,地瓜油炸最佳,烤次之,蒸再次之,煮食最等而下之。
今天,四十五六歲人到中年的我,還是常常油炸地瓜,由于廚藝不佳,我并不會做拔絲地瓜,但是,我自有自己的辦法。 油炸過後,瀝淨油液,趁着熱度不減,我用小勺子往油炸過的地瓜上塗抹、淋漓一些蜂蜜,尤其喜歡槐花蜜、荔枝蜜或棗花蜜,口感甚佳。 雖無拔絲之趣,但蜂蜜的清香甚至比拔絲更讓我欣喜。 來自泥土的地瓜,一定吸收了大地的精華,泥土中的所有元素,地瓜一定一應俱全。 隻要去農貿市場,購買地瓜一定是不可或缺的。 我小的時候,母親曾經預言,“你大了可能就不喜歡吃地瓜了”,事實證明,母親的預言并不準确,年近半百仍然對地瓜情有獨鐘,恐怕,這一生一世,我會永遠喜歡地瓜了。
地瓜,學名紅薯,在我的家鄉泗水縣,則被稱為“芋頭”,多年後去了上海念書,在食堂裡吃到南方的芋艿,那才是芋頭,但我一點也不喜歡吃。我喜歡的是地瓜的清甜、軟糯、透面的口感,這份口感,是其他類似的土豆、芋艿、白薯所無法取代的。典型的泗水地瓜,紅皮,修長塊根(這是地瓜的主體),富含澱粉,味甘,無論走到哪裡,我還是喜歡這種地瓜。
一年四季,我的家鄉的父老,曾經是圍繞着地瓜而生存的。泗水多矮山丘陵,隻有以縣城為中心的平原适宜小麥的種植,其他絕大多數的山嶺薄地,農民們選擇了地瓜,作為主要的農作物。這種藤蔓橫生的植物,耐旱,對土壤質量要求不高,山區的梯田裡,丘陵上的坡地裡,是地瓜們成長的樂園。
春季,往往元宵節一過,村民們往往就要開始張羅着給地瓜育苗的事情了。農民們在自家的庭院裡開始育苗的準備工作,我村的農民把地瓜育苗的長方形苗圃稱為“芋頭池子”,這個苗圃一般是這樣造就的:用石頭或磚塊在地面上壘砌一個地上蓄水池一般的矮圍牆,圍牆之内填上從村外地裡取來的肥沃土壤。二月二,龍擡頭,天氣一天比一天暖和。農曆的二月伊始,村民們便把地瓜一塊塊插入土壤裡,上面再平撒一層薄薄的浮土,澆上水,覆蓋上塑料薄膜,工序基本就完了。這些被插入土壤育苗的地瓜,村民稱之為“芋頭母子”,此處,“子”并非與“母”一樣具有獨立意義,大略相當于“桌子、凳子”等詞彙中的“子”。一言以蔽之,“芋頭母子”其實就是地瓜的老母親,因為它要從自身發芽,這些嫩芽們長高了就要被從母體上拔下來,拔下來的地瓜苗被栽植到田間,繼續着生長繁衍的曆史使命。地瓜們過不了多久就從溫潤的泥土中萌生出嫩芽,萌芽的過程中需要不斷澆水。天氣晴朗的時候,塑料薄膜被揭開,陽光溫暖燦爛,照射在歡欣生長的地瓜嫩苗上,新一年的農事活動,伴随着孕育地瓜苗,徐徐展開。庭院裡在育苗,村外的田野裡,農民要将土地深耕,把陳年的泥土翻整一新,然後再用鐵把土壤聚攏成一條條平行的溝壟。這些隆起在大地上的溝壟,正是為栽植地瓜苗準備好的。我問過一些老農民,為什麼必須在溝壟上種植地瓜呢?主要是,地瓜在塊莖膨脹生長時,處在溝壟上,易于膨脹,待到地瓜收獲時節,也易于刨開土壤。細細思之,一代一代的農民,還是非常富有智慧的,他們清楚植物與泥土的此消彼長,因勢利導,因地制宜。
庭院裡的“芋頭池子”裡的幼嫩的地瓜苗在一天天茁壯成長,村外的田野裡的地瓜壟已經莊嚴地隆起如一條條平行泥土的長龍匍匐在大地上,春季的樊家莊,幹旱缺雨是常态。等到地瓜苗長到接近一筷子高的時候,農民們便一根根薅起來,拉上地排車,地排車上固定了大鐵水桶,滿滿的水是用來栽植地瓜苗的。栽植地瓜苗,往往需要一家男女老少全都出動。壯年人負責在地壟上用小䦆頭挖一個個的小埯,他們用小水桶從水車上的大桶裡取了水,一埯一埯澆水,小孩子則可以拿一大把地瓜苗在手,一棵一棵散發到埯裡,年齡大的老人經驗豐富,往往負責把地瓜苗栽植好,使勁按一按埯邊的泥土。可以說,栽植地瓜的過程,一家人配合默契,各司其責,既分工又協作,是一個以家庭為單位的農業勞動團隊。栽植地瓜苗的時候如果恰恰遇到雨天,那是再好不過的機遇,可以省卻了澆水的工序。陰天,是栽植地瓜苗很好的時機,剛剛栽植的一棵地瓜苗,離開了“芋頭母子”(地瓜母體)的滋養,獨立成株,還比較身單力薄。過不了多久,地瓜植株就融入了泥土,在陽光下,默默生長。春末夏初,田壟上的地瓜苗長勢緩慢,宛如一個剛剛參加工作的年輕人,在初到乍來的單位裡小心翼翼,逐漸融入和熟絡新的環境。
夏季,雨水漸漸多起來,陽光漸漸熾烈,地瓜苗漸漸“拖秧”(泗水話,幼苗蔓延成長長的秧子,匍匐開來)。地瓜秧越長越長,從地壟上前後左右蔓延開來,漸漸覆蓋了黃土。心髒形的葉片肥大青綠,密密層層。地瓜藤蔓上除了綠葉濃密,到了盛夏還開花,地瓜開花多為淡紫色和白色,花形如同小小的牽牛花,它花蕊與花面齊平,有淡淡的香味,樸素平凡,不張揚,不炫耀,如同地瓜本身一樣樸實無華。夏季,地瓜藤蔓在盡情生長的同時,也容易在溝壟上紮根,紮根的地方容易生小地瓜,這樣就分散了主根的結瓜能量。所以,等到藤蔓出現紮根不久,農民們就要“翻秧子”(用一根細木棍輕輕把紮根的地方挑起,讓藤蔓翻到其它的方向生長)。一般,“翻秧子”的同時,也用鋤頭除除草,這時候,因為小地瓜已經在底下孕育,需要格外小心。既要保證藤蔓的完整,又要避免傷害到小地瓜。“翻秧子”和鋤草,當然要在晴天進行,烈日當空,這是非常辛苦的農活。一旦進入連陰雨天,大雨滂沱,地瓜壟之間雨水漫溢,農民們就不再下地了,地裡也無法涉足。降雨帶來地瓜生長的狂歡,也給辛苦勞動的農民們放了假。雨季的農民們,男人們在家打撲克或喝喝閑酒,女人們縫補衣物,縫制棉被。村莊裡,顯出難得的悠閑與安靜。村外田野裡,地瓜們吮吸着雨水,瘋狂地生長,它們地下的塊莖,一天天膨脹。地上的藤蔓變粗變長,也越來越有勁道。雨後,陽光普照,熱氣蒸騰,這熱氣既有地瓜秧的蒸騰與呼吸,也有來自泥土的地氣。夏季的地瓜田裡,蝈蝈很多,吱吱歡叫,陽光愈熾烈,它們的叫聲愈加嘹亮。有的農民也在地瓜田的地邊坡坎處種些綠豆或豆角,夏季,他們隔三差五到地裡來采摘些豆角,也順便來看看地瓜的長勢,順便薅薅雨後新生的雜草。如果,降雨頻繁,藤蔓上的地根反複紮到溝壟,農民們則要一而再、再而三地“翻秧子”,讓陽光曝曬泥土,促進地瓜的後期生長。
立秋節氣一過,雨水少了,晝夜溫差大 了,秋季的天空晴朗,白天的氣溫仍然居高不下。立秋之後的一兩個月,地瓜的塊莖在地下繼續膨脹生長。不少地瓜壟都被地瓜的長勢撐裂了紋,裂了紋的地瓜壟,可以看見發青的地瓜,泗水人稱之為“露頭青”。在缺吃少喝的年月,這個季節已經開始有農民到地裡刨些地瓜煮着吃了,這個時節的地瓜,雖然塊莖基本成型,但糖分還很不足,吃起來顯然不如深秋的地瓜更甜更面。一般而言,這個時段,農民還是要讓地瓜趁着氣溫高、雨水少、晝夜溫差大,繼續生長。真正開始收獲地瓜,要在國慶節之後的寒露節氣。最好在霜降之前收獲完畢,尤其是那些要留作“芋頭母子”的地瓜,它們一旦被霜凍了,就不太适宜育苗了。與春季的栽植地瓜苗一樣,收獲地瓜也要全家出動,而且是更為勞累的一項農事活動。寒露時節,北方天氣晴朗,秋風已略顯涼意。農民們拉着地排車,車上帶着䦆頭、鐮刀、礤床子,當然還要帶上幹糧和暖壺,因為收獲地瓜時間緊,任務重,農民們一般中午不回家,就在地裡吃飯。農民們進入自家地塊,先要用鐮刀把地瓜藤蔓從藤蔓的根部(藤蔓出土部位)斬斷,之後用力把橫七豎八、彼此牽連纏繞的地瓜藤蔓拉扯到地畔。這算是為刨地瓜清理場地的工作,泗水人稱之為“抽秧子”。把藤蔓清理完,則可以開始刨地瓜了,農民們用大䦆頭深深刨進溝壟,再用力一端,一墩地瓜就被端出了地面。剛出土的地瓜,紅皮新鮮,往往一墩地瓜要結好幾塊地瓜,它們有大有小,形态各異,但都被同一根藤蒂所統領。刨出的地瓜,緊接着被扭掉藤蒂,成為一個個地瓜的個體,這些地瓜被農民們拿在手裡,飛快地用礤床礤成一張張薄片,小孩子們把一堆堆的薄地瓜片攤開,以便讓陽光曬幹,來回家,或吃,或賣。礤地瓜的時候,要特别注意手的安全,礤床上的鋒利刀口,一旦碰上手指,則會鮮血淋漓。礤地瓜片的時候,新鮮的地瓜流淌出的液體,又粘又白(泗水方言叫“芋頭錫”),沾到手上很難洗掉,所以,整個收獲地瓜的季節,幾乎每一位礤地瓜片的人,手上都沾滿了地瓜的體液,黏黏膩膩,粘上泥土,又會發黃發黑。應該說,如果一家農戶人口多,精幹勞動力多,十天八天就會收完自家的地瓜。如果地多人少,往往收獲地瓜的戰線要拉長至一個月甚至一個月半。這期間,既要刨地瓜、礤地瓜片,曬地瓜片,還要及時把曬幹的地瓜片拾回家歸倉入囤。農民們最希望在收獲地瓜的季節天晴風暖,這樣能減少很多額外的麻煩。一旦下了雨,泥土黏膩,很難刨地瓜,而且會淋壞晾曬的地瓜片,發黴發黑的地瓜片,很難吃,也很難賣掉,這是農民們最不願意接受的損失。從國慶節之後的寒露節氣開始,如果能夠在霜降之前把地瓜收完,那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因為,除了礤成地瓜幹之外,還需要留一些地瓜作為“芋頭母子”,來年育苗。經驗豐富的老農民都知道,預留的地瓜如果被霜凍了,就不太适宜作為育苗來用了。
當最後一批曬幹的地瓜幹被收拾回家,當預留的用來第二年春季育苗的地瓜們運回家即将窖藏,地頭上的多日之前暫時堆放的老地瓜藤蔓也已經被曬得半濕半幹了。村民們拉着地排車,推着獨輪車,或者開着拖拉機,把這些地瓜藤蔓(芋頭秧子)們運輸回家,繼續在牆根晾曬。曬幹的地瓜藤蔓,即可用鍘刀鍘碎了充當牲畜的飼料,也可以當做燒鍋做飯的燃料。村民們幾乎都把往家裡運輸地瓜藤蔓,視為一年農事活動的收官之作。
晚秋時節,霜降之前,村民們忙着把預留作為育苗的“芋頭母子”儲藏在地瓜窖裡。地瓜窖一般在自家庭院裡開掘,深越三、四米,窖底向四周深挖些空間,地瓜們被農民用筐子裝滿,筐子上拴上繩子,慢慢吊入窖底,窖底的人仔仔細細地把地瓜儲存好,然後再小心翼翼爬到地面上,用石闆蓋上窖口,以黃土掩埋石闆邊緣,封存好窖口,保溫、保鮮、保濕,地瓜們在黑暗的地母的溫暖呵護下,安然躲過寒風雨雪,度過一個漫長的冬季。
冬季的樊家莊村民,家裡隻要地瓜幹充足,就有了穩定的花錢來源。婚喪嫁娶的随禮,柴米油鹽的開銷,迎年賀歲的置辦年貨,兒女的學費,老人的贍養,犄角旮旯的花銷,很大程度上需要出售地瓜幹來換取整錢和零錢。當然,冬季的村民們,也離不開地瓜的滋養,幾乎每天的玉米面稀粥裡都少不了切成塊的地瓜,家裡的主要吃食也基本上是雜糧面或地瓜面攤的煎餅。庭院裡或者村頭的地瓜窖,一般不會輕易打開,隻有家庭的地瓜吃完了,或者城裡的親戚朋友下鄉走親戚,臨時需要贈送他們一些地瓜,村民們才會鏟開地瓜窖口的封土,先開石闆井蓋,先讓地窖内外的空氣對流一下,再小心翼翼地下去取出地瓜。也有小心謹慎的村民,把煤油燈或蠟燭點燃,置放在筐子裡,下吊到窖底,看看火焰是否熄滅,以驗證窖底的氧氣是否充足,判斷自己可否下到窖底而不被窒息。
從霜降、立冬前後到翌年的清明、谷雨、立夏前後,我的家鄉樊家莊村外的大地是荒涼的。除了極少數适宜種植冬小麥的肥沃平坦地塊,絕大多數的丘陵坡地伴随着最後一批地瓜藤蔓被村民運回家,就開啟了漫長的冬季休眠。這些曾經生長地瓜的田野,由于村民們忙于收獲時的疏忽,或者因為地瓜藤蔓上的地根未被及時在“翻秧子”時清理而結了小地瓜,總之,極少數的未被收獲的地瓜,作為漏網之魚,還殘留在了地皮之下。勤快的村民,在秋收之後閑着無事時,特别是在晚秋或初冬的晴好天氣,常常三五成群到田野裡撿漏,泗水人稱之為“罱芋頭”。我是四十多歲,才真正認識了“罱”這個字,音蘭,基本意思是用網子打撈,此處引申為從地裡撿漏,仿佛撈魚。撿漏當然主要憑運氣,或者說也是對粗心大意的收獲的一種拾遺補漏。值得一起的是,依照我們的傳統習俗,隻要村外的地瓜基本收獲完畢,整個田野也就全面放開了,任何人都可以到任何地裡去撿漏。撿漏的人們,即可用頭刨地下的剩餘地瓜,也可以撿拾人家偶爾遺漏在地面上的曬幹的地瓜幹。
立冬之後是小雪,小雪之後是大雪,家鄉的四季是分明的,二十四節氣也是精準的。一旦寒風呼嘯,千裡冰封,萬裡雪飄,人們就再也不去地瓜田了。曾經的根深葉茂、藤蔓恣肆、生機勃發的地瓜田,一派蕭索,收獲地瓜時零落的葉子早已反複被雨打風吹、冰霜雪凍,萎縮發黑,很快融為泥土的一部分,次年它們将于泥土一起滋養它們的地瓜後代。地頭坡嶺,壩堰界石的周圍,少不了當風瑟瑟抖動的離離原上草,它們是大地上最富生機與活力的狗尾草,它們一歲一枯榮,在無人問津的漠視下,永遠自生自滅,生死輪回。我讀中學時代,正值三叔在長沙讀大學,他大學畢業之後被分配到北京工作,每逢寒假,我們爺倆(三叔比我年長七歲)經常到村外比較遙遠的曠野中漫步閑聊,三叔的遠離家鄉的求學工作,激發起我努力讀書奔向外地的豪情。家鄉嚴冬之際的地瓜田裡,荒涼寂寥,我們的談話卻豪情萬丈,激情似火,身在荒涼的野外,内心卻沸騰着未來的大學夢,未來的大都市的高樓大廈車水馬龍,未來的前程似錦和海闊天高。我們的漫遊和聊天,在荒涼的野外往往持續幾個小時。談人生,談文學,談鄉村,談時事政治,談國際風雲,談奇聞異事,我發問的問題多,三叔娓娓而談的話題更多。三叔從他鄉回到故鄉,打開了一個少年渴望精彩的外面的世界的心扉。
下在後面:我的肉體和靈魂,與這種植物一定是息息相關的。寫芋頭,其實是在寫我自己的前世今生。在芋頭的生長繁衍和榮枯際遇中,我的命運昭然若揭。
張鵬,山東泗水人,畢業于泗水一中,上海大學文學博士,現為泰山學院副教授,山東作協會員,山東作協文學評論委員會委員,泰安詩歌學會副會長。主持和參與國家、省部級科研項目十餘項,發表論文近三百篇,計二百餘萬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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