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為你介紹的這本書叫做《童年》。
有些書一旦錯過,也許就是永遠。這麼想似乎很可惜,因為多數書注定被錯過,書比人多,比人的歲月要長得多。可轉念一想,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因為讓人覺得可惜的書,它們骨子裡通常是人早已渴念、早就熟悉的東西。有時覺得真古怪,那麼多年了——超過人年月的事物過了又過,為什麼它們總也不變?為什麼許許多多人、許許多多書說的是同一件事?為什麼每認識一些人都好像從未認識——其實是從來也不曾陌生?仿若鄰舍。當人們見面了,不外打個招呼。不見也沒什麼。因為大夥兒總是在的,即使有些人先行離去,而你,你将步其後塵。
難道人人都是俄羅斯人嗎?同時也是丹麥人、德國人、美國人、日本人。這世界的院子是多麼廣大啊,又那麼窄小。
原來高爾基不僅是那蓄着樹皮擦胡子、做了社會主義國家官兒、長得與斯大林一個樣兒的人。他也有小時侯,他也有讓人熟悉的故事,好像他是鄰居的大叔。相互叨念起認識的人,彼此笑出眼淚來。他也有一樣的姥姥!
這故事他說了個開頭,人們像共度了一些夜晚,他擰開伏特加酒瓶子,斷斷續續,想到哪說到哪。喏,小娃娃,故事告一段落了,娃娃的故事講完了,接下來是有點殘酷的,娃娃被趕入了人間。
是的,先頭不殘酷嗎?從娃娃的眼睛看過去,詩歌、聖經和笑話混成了一個篇章;天使、聖徒、英雄和身邊苦哈哈的人抱作了一團。他們先是存在姥姥的肚子裡,每晚一小節一小節地冒出來。後來也活在了他跟前,鑽進到他的心眼裡。
不過,肚子裡裝了那麼多活蹦亂跳的人是什麼感覺?鬧不鬧得慌?可姥姥是會管束人的。她叫誰出來,誰就出來,讓哪幾個列隊,他們就乖乖站成一排。
高爾基也學了這個本領。不過最厲害的還不是這個。奇怪的是俄國人天生會講故事嗎?陀斯妥耶夫斯基,契柯夫,果戈裡,連托爾斯泰那種學究似的人物,有時也能說出動人的故事來。這是一種什麼性格啊?
最後是高爾基說的,姥姥愛那些人,愛她肚子裡頭的人,無論那是聖人,小鬼,無賴,小偷,兒子或仇人,女兒或被唾棄的女人——她憐憫。她也憐憫自己,跟誰都不較勁,因為在她眼裡誰也不能說是有錯的,大家都不容易。“在上帝的世界裡一切都是好的。”人們也像高爾基小時候那樣叫起來:連我們這樣一個世界都是好的嗎?——是的,正是我們這樣一個世界,這樣一個看起來混亂無度,桌上有天神、桌下有小鬼,門内有盜賊、門外有親人的世界——人們相互糾打、唾罵、擁抱、哭泣的世界,這個世界,竟然是好的,如保羅所說——好得無比!
這究竟是為什麼?究竟為什麼上帝要麼不做聲,要麼發烈怒;為什麼上帝分成了兩個,一個是叫姥爺們戰兢害怕、極其嚴苛、不得不服從卻總也要冒犯的審判者,一個是讓姥姥們對之傾吐苦痛柔情、念叨家長裡短的親人。從他們眼裡,娃娃一會兒看見這個,一會兒望到那個,最後也一股腦地吞進自己肚子裡。懷揣着,懷揣着恐懼和盼望,惡與善,醜和美,跌跌撞撞滾入人間。好像一幕謝過,一幕未起。
此時講和聽的人都默默不語,一起回想下了台的人——後台一定擠滿了人!沒有主角,沒有跑龍套的,大家推着碰着,和和氣氣。做醜角的用紙團擦去臉上的油彩,武打的丢下手裡的器械,有個負責念獨白的女人,先頭還在長哭,直哭到喘不過氣來,現在也安靜坐下,哄着懷裡的寶寶。小鬼們不跑也不鬧,像小雞雛被聚攏。
他們在等什麼呢?
娃娃還想粘住姥姥,聽她再說說話。可她隻說:“快,去念書去……” 她隻說:
——“親愛的,你要記住,不要介入大人的事情!大人正在接受上帝的考驗,他們都學壞了,你還沒有,你應該按一個孩子的想法去生活。等上帝來為你開竅,走上祂為你安排的生活之路,懂嗎?”
——“祂看人家從天上俯視大地,看了又看,有的時候會大哭起來,邊哭邊說:‘我的小民們啊,親愛的人們,我是多麼地可憐你們啊?’”
然後她自己也哭了,去做祈禱了……
娃娃似懂非懂。他隻覺得自己被兩個上帝扯成兩半。就好像他被眼前的世界扯成兩半。一半暗,一半亮。愁苦有時是甜膩的,傷口會流出蜜來;唱歌的人會突然丢下手裡的琴捶胸痛哭——“這算是什麼日子啊?我是個下流坯子!”
人們依然滾着爬着活在人間,笑着罵哭着祈禱。娃娃想聽一個答案,聽一個确鑿無疑的“為什麼”,可父母和姥姥都過世了,或者隻不過是鑽進了他的肚子裡。他像朝着一個歌謠的結尾,或另一個故事的開端奔去;死了的人呼喚他;半明半暗的前途招引他;又嚴岢又慈祥的上帝默默看着他。他一跺腳對肚子裡的人說:先給我安靜!等我看看再來!
是的,這就是三步曲。總也是三步曲,好像人的故事分三個篇章就能講完;路三步就走完;童年,壯年,老年,上帝不偏待哪一個。私底下都是娃娃,并不知道什麼,也不了解什麼,想了又想,問了再問。期望上帝是姥姥的那一個,而不是吹胡子瞪眼睛的可怕老頭子。
于是祂自己說:“我是你父親的神,是亞伯拉罕的神,以撒的神,雅各的神。我實在眷顧了你們,我也看見埃及人怎樣待你們。我也說,要将你們從埃及的困苦中領出來,往迦南人,赫人,亞摩利人,比利洗人,希未人,耶布斯人的地去,就是到流奶與蜜之地。”
有人央求說,主啊,停一會吧,再講講先前的吧,先别講殘酷的。
于是祂說:這樣,你就試試看,去走走看。去人間吧,到人間中去。
一張大幕布懸垂而下,把先頭的人遮住。一個小小人形,笨拙地,好奇地,勇敢又膽怯,就奔到台中央,細聲道:等我,我看看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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