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趙麗瑾(甘肅省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體系研究中心特約研究員、西北師範大學傳媒學院教授)
所謂以“勵志”“努力”為名的偶像夢想,不過是商業運作、資本邏輯共謀的幻象;受制于“你一票我一票,某某才能繼續跳;你不投我不投,某某何日能出頭”的情感綁架,就很有可能淪為資本操控的提線木偶。
“飯圈”亂象,近來再次成為社會關注焦點,起因于媒體已多次報道的“打榜倒牛奶事件”。國家網信辦網絡綜合治理局局長張擁軍指出,追星本來無可厚非,但是沒有底線就成了問題。現在“飯圈”的突出亂象主要表現就是一些組織群體為了自身利益誘導青少年無底線追星,結果是這些青少年在網上謾罵、互撕,包括人肉搜索、造謠攻擊、不當消費,造成了不良網絡文化,也誤導和侵蝕了青少年的三觀。他表示,今年“清朗”系列專項行動把“飯圈”網絡行為列入治理重點,引導青少年理性追星。
“打榜倒牛奶事件”令輿論錯愕,其負面影響引發社會思考。動辄集資百萬元、千萬元為偶像出道買單這件事,粉絲們确實應該醒醒了。
偶像、粉絲是大衆流行文化的組成部分,“飯圈”問題也關聯并影響着網絡文藝生态的現狀與發展。都說經由技術賦能,粉絲在偶像消費活動中的主動權和主導性獲得提升,難道僅僅體現在擁有掃碼投票的權限上?“飯圈”在為偶像應援的日常行動中,發展為具有“自組織”優勢的網絡社群,這種文化生産力和社會影響力應該如何規避負面效應而揚起正能量?這些問題值得認真思考,科學應對。
漫畫《聯合操縱》新華社發(劉道偉作)
幻想是明星文化與消費的本質,而商業運作和資本驅動強化粉絲對幻想的迷戀和滿足
明星崇拜作為一種文化現象,興起于20世紀中期,在文化背景上源于人類信仰的現代轉向。人類從信仰精神轉向重新肯定身體,肯定身體有着對于人之完整性的渴求,提出身體是文化的真正創造者。崇拜人的文化,發展為對身體的崇拜,進而發展為對展現身體力與美的人的崇拜。不過,現實中的人及其身體終歸是有限的,那些能夠虛構地、象征性地實現身體完美理想的人,開始成為被崇拜的對象。電影恰逢其時地出現,電影明星成為被崇拜的對象。
“明星”最早專指電影明星。電影作為當時新的藝術形式,通過大銀幕故事演繹、技術創造,以及銀幕之外的輿論傳播,一部分演員将角色與自身的内在人格和外部形象,表演為接近人類力與美的理想狀态,成為被影迷喜愛的對象。
好萊塢超級英雄将“超人”影像化,以光影想象人類自我超越,并将角色的意義轉化為演員魅力,推動了明星崇拜的全球風潮。因此,人們迷戀影視明星,是崇拜人所能達到的完美和強大,也是對人之本質和理想的追問。好萊塢明星制和商業電影的故事策略深谙此道,是明星消費的開端。
20世紀七八十年代,以制造“愛豆”(即“偶像”英文idol的諧音)為目标的偶像工業率先始于日本。21世紀前後,日韓偶像在中國被粉絲大肆追捧,中國娛樂産業開始炮制日韓偶像制造模式,借助互聯網新媒體發展契機,偶像、粉絲文化和粉絲經濟漸成規模,“飯圈”形成。偶像工業通過給“愛豆”貼上“人設”标簽,提供各種讨人喜歡的“形象”和理想“性格”,以及與偶像發生親密關系的想象,召喚粉絲深度參與偶像養成。“愛豆”不隻是專業演員、歌手,更是商品化的人物形象;其職業特性不隻是為受衆提供藝能表演,更是讨消費者喜歡;“人設”有别于人格,根本上是為了迎合粉絲需求,精心設計并不斷調整、優化媒介形象,也是個體理想自我的幻象。
2007年日本虛拟歌手初音未來的出現,更新了人們對偶像的認知。一方面,在智能技術實現的條件下,虛拟偶像能夠無限接近人類對理想自我的想象,避免真人偶像“人設崩塌”,在各方面最大限度地滿足粉絲個性化需求和文化消費。另一方面,虛拟偶像是以拟像符号取代身體實在,粉絲面對虛拟偶像所提供的情感和精神寄托,極易模糊現實與虛構的界限,迷失于龐大的數字泥淖,喪失人的主體性。
從傳統明星、娛樂偶像到虛拟偶像,粉絲的文化消費始終具有突出的虛幻本質,盡管粉絲主體地位不斷提升,但是在娛樂資本和媒介技術的推波助瀾下,人類越發沉迷于幻象的滿足。偶像明星本質上是利用大衆心理需求,刺激大衆消費的商業策略,為了資本利益的擴張和最大化,娛樂工業一再制造和強化粉絲幻想。同時,從掩蓋明星的虛幻到對偶像“人設”心知肚明,是互聯網時代信息傳播、情感交流虛拟化發展的趨勢。
以二元對立與簡單易行為特征的“飯圈邏輯”,是以脫離現實真實為前提的
粉絲明知偶像表演“人設”,是媒介和娛樂産業以商業為目的、精心塑造的幻象,卻一邊觀察偶像市場的商業套路,一邊“入坑”追星。粉絲是要做商業套路默契的合作者,還隻是“瘋狂”“非理性”?正是這個問題,讓“飯圈”成為大衆最難以理解的文化現象。橫亘在大衆與“飯圈”之間的,是粉絲在情感和思維方式或者行動邏輯方面的特性,即“飯圈”的邊界和門檻。它們的形成與粉絲在網絡文藝世界積累的閱讀或創作經驗有關。
先說“人設”問題。傳統現實主義叙事依據社會環境,自然創造形成“人物”,網絡文藝叙事則産生了一種奉行“人設”概念的創作。“人設”先以一定要素或屬性組合創造出來,然後再投入到故事世界中,既包含一定的性格和形象特征,也指一套角色的行動模式。有了“人設”标簽,角色可以脫離原有文本,應對各種新的故事情境與狀況,在任意文本中自由穿行,展示獨立的行為邏輯,形成新的叙事動力。識别“人設”需要習得技巧,對于習慣現實主義叙事程式的觀衆和讀者來說,不易做到。碰巧在2014年前後,中國偶像工業發端期的“飯圈女孩”,很大一部分正是女頻網文的讀者。于是,在女性網絡社群中,出現了以“人設”先導的網文閱讀和創作,也發生着對偶像明星多重“人設”的識别,以及親密關系的想象實踐。粉絲練就了敏銳識别“人設”的技能,以及想象和發展“人設”叙事潛力的能力。換句話說,“人設”是偶像制造的策略,而粉絲恰好能解鎖“人設”,獲得大衆所不解的、隐秘的偶像消費快感。
“愛豆懷揣夢想卻遭公司不公對待,奮發努力,在粉絲陪伴下争取資源,最終實現夢想……”這樣的粉絲追星日常,實際是經過不同粉絲圈認同,逐漸形成的一種基礎叙事框架。它指導“飯圈”組織行動,發起對經紀公司的對抗,保持粉絲與偶像的情感聯系。這說明完善的叙事框架指導和生産“飯圈”現實,同時反過來證明叙事框架的正确性。這個叙事框架,暴露出“飯圈邏輯”的核心特征,即二元對立與簡單易行。練習生制度和偶像選拔規則,形成了“飯圈”創造對立關系的邏輯,打榜、控評、網絡罵戰、網絡暴力等已經成為“飯圈”标簽。
“人設”樂趣還在于粉絲對親密關系的想象,即通常所說的“磕CP”(Coupling縮寫,指“配對”),尤其是女性粉絲。粉絲按照自己的想象配置CP關系,在人設碰撞中獲得愉悅。通常所說的“CP粉”,是将真人偶像進行配對,并對其親密關系展開想象的粉絲。一些網絡劇紛紛以主角CP、真人扮演者CP制造粉絲集體狂歡,女性粉絲一改代入戀情一方的共情方式,以旁觀身份想象一段親密關系。“CP粉”已成為當下粉絲的重要類型,偶像工業敏銳發現其強大的生産力,“磕CP”成為網絡文藝女性文化和偶像文化中核心的消費驅動力。
以“人設”為核心的“飯圈”偶像消費,是借助網絡文藝經驗對特定媒介形象的創造與滿足,是大衆不易獲得和理解的消費經驗與快感。究其本質,是人類在文藝作品中應對現實困境采用的代償性的臨時方案,是以脫離現實真實為前提的。
豈能受制于“你不投我不投,某某何日能出頭”的情感綁架,在現實中尋找理想自我才是正道
粉絲文化诠釋了粉絲群體是如何以自己的方式适應文化和媒介環境的變化,并做出他們自己的選擇。在當下的偶像、粉絲現象中,無論是資本驅動的商業模式,還是技術推動的媒介現實,都在不斷強化明星文化和消費的幻想本質,以娛樂和消費遊戲,操控粉絲精神世界,以對商品化“人設”的虛幻想象,取代人格的自我完善與發展。
“飯圈”亂象的出現是對“飯圈”幻想的不自知、不警覺、不拒絕。粉絲參與偶像生産,投入時間、金錢和情感助力“愛豆”出道,在共享偶像知識和娛樂體驗時收獲聲譽、地位和社交關系,他們把這些作為自我參與世界、認識世界,與世界相處的方式。如果沒有認清以“勵志”“努力”為名的偶像夢想,不過是商業運作、資本邏輯共謀的幻象,沒有警覺互聯網技術所創造的龐大世界的虛拟性,受制于“你一票我一票,某某才能繼續跳;你不投我不投,某某何日能出頭”的情感綁架,就很有可能淪為資本操控的提線木偶,被抛棄于浮表、暫時的價值維度空間,脫離現實、背離真實。
從“飯圈”粉絲在偶像消費中的“隐秘”快感,大約可以管窺網絡文藝創作與傳播的某種生态。當粉絲不斷在“人設”具象化的偶像身上,想象其中蘊含的各種親密關系,獲得快感甚至集體狂歡時,他們試圖以幻想補償現實匮乏,以“腦補”取代行動,并繼續安于現實“凡夫俗子”的身份,沉浸在白日夢中無法自拔,甚至在反複的幻想實踐中内化為自我選擇。
盡管我們不能否認,幻想是藝術創作的屬性,但畢竟現實世界才是真實的精神家園。将情感欲望和人生理想懸置于互聯網虛拟空間,幻象終歸不能真正解決現實匮乏。更為危險的是,當粉絲徹底沉溺于虛拟現實和虛幻想象,其結果不僅是自我對現實的逃離,還有可能因為過度專注“拟像”真實,危及真實世界秩序,暴露對現實道德倫理、公序良俗甚至法律法規的無視與觸犯。因此,唯有用力戳破娛樂資本與媒介技術為粉絲築夢的虛幻本質,腳踩大地,強化理性思維,在火熱的現實生活中尋找與發展理想自我,才是“飯圈”青年打開夢想的正确方式。
《光明日報》( 2021年05月15日09版)
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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