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2010年的上海世博會，主題是"城市，讓生活更美好"。

這樣的主題設定，意味着中國館裡，必然要回顧中國城市建設史，溯源我們賴以生存的城市是如何形成。那麼哪一座城市、哪一段曆史，能作為中國城市建設的代表？

答案是——北宋的都城開封，古稱汴京。

當時中國館的第一展廳，展出的正是描繪北宋開封的曆史風俗畫《清明上河圖》。

《清明上河圖》局部

這充分反映了北宋開封的曆史地位和深遠影響。在中國的城市史上，它是一段輝煌的印記，一個經典的範本。

那麼問題來了，為何是北宋開封？而不是有着三千多年曆史的古都北京，不是有着"六朝古都"之稱的南京，也不是盛世唐朝的首都長安、洛陽呢？

《清明上河圖》局部

如果你也喜歡宋朝的曆史文化，就會發現，凡是寫宋朝的書，總繞不開一本文獻資料——北宋孟元老寫的《東京夢華錄》。

孟元老的真實身份無從考證，隻知道他在北宋最後的20多年間，住在開封，閱盡風華。北宋滅亡後，孟元老南渡，寫下了《東京夢華錄》。"東京"就是指開封，追憶昔日繁華，猶如夢境一場。

如今，《東京夢華錄》成為我們窺探北宋開封社會生活、風俗人情、經濟文化時，最重要的一部曆史文獻。它正好可以和《清明上河圖》形成對照，一個是文字，一個是圖畫，隻是文字比圖畫更詳盡。

通讀《東京夢華錄》，也就明白了北宋開封為何成為城市的典範。即便用今天的眼光去看，它也具備一座宜居城市的各項指标......

電視劇《清平樂》截圖

• 宜居·商業繁華

有位日本僧人成尋，曾在宋神宗熙甯五年（1072年）到訪開封，他在筆記中這樣形容汴河上的景象："大船不知其數，兩日見過三四重着船千萬也。"（《參天台五台山記》）

不計其數的商船，往來在汴河上，使開封與南方産生了千絲萬縷的聯系。根據《東京夢華錄》的記載，當時，開封相國寺北面的小甜水巷，有專門賣南方菜的店鋪；汴河沿岸開了很多旅館，讓來自南方的官員、商人暫住。

《清明上河圖》局部

北宋以前的城市格局，居住區與商業區分離，即"坊、市分離制度"。坊與市之間有牆，隻開東西南北四門，夜間商業停止、坊門關閉。這種制度，表明城市的商業還處于低級階段。

到了北宋，開封沖破了這個制度，隔離坊、市的圍牆或被破壞，或被拆除，開封成了中國古代第一個敞開形的城市。

《清明上河圖》局部

于是，北宋開封出現了這樣的場景——商業店鋪臨街開設，随處可見；流動商販也非常活躍，街頭巷尾、橋邊路口，熙熙攘攘。

宋仁宗天聖三年（1025年），巡護惠民河的官員抱怨說："河橋上搭鋪擺攤兒的商販太多，已經妨礙到車馬行人往來。"為了保證道路暢通，朝廷下诏清除："在京諸河橋上，不得令百姓搭蓋鋪占欄，妨車馬過往。"（《宋會要輯稿·方域》）

可朝廷的诏令似乎并沒起到作用，從《清明上河圖》來看，河橋之上依然是商販雲集的。

《清明上河圖》局部

就連佛門清淨之地，開封人也能把它變成人聲鼎沸的市場。《東京夢華錄》專門回憶了相國寺裡的萬姓交易——

相國寺在開封城東南部，是商人雲集、南來貨物集散之地，每月開放五次，讓百姓在裡面交易，如同今天的"廟會"。

電視劇《清平樂》截圖——相國寺

寺院大門前，賣的是珍禽奇獸；第二、三道門，賣的是日常用品，有洗漱用具、新鮮水果、臘肉等等；靠近佛殿的地方，是賣名牌産品的，如"孟家道院王道人蜜煎"、"趙文秀筆"、"潘谷墨"等；兩邊走廊的鋪位，有尼姑們賣手工品，都是女子首飾、衣帽服飾這些；佛殿後面的姿聖門前，是書籍、古玩的攤位，還有各地卸任官員販賣土特産。

電視劇《清平樂》截圖——相國寺

詞人李清照就是相國寺的常客。當時她的丈夫趙明誠在太學讀書，每月初一、十五可以告假回家，那也正是相國寺開放的日子。于是，夫妻倆便一起"步入相國寺，市碑文果實歸，相對展玩咀嚼。"這是李清照後來在《金石錄》裡回憶的。

北宋開封的商業，發達到如此地步，坊、市合一，店鋪林立，商販遍布，甚至道士、尼姑、卸任官員都席卷其中。

電視劇《清平樂》截圖

• 宜居·夜生活

夜生活的繁榮程度，也是今天我們評價一座城市活力的重要标準。

北宋開封坊、市合一，沒有了宵禁、沒有了鎖門罷市，店鋪營業時間越來越長，夜市開始盛行。蘇轼有詩說："龍津觀夜市，燈火亦煌煌"（《牛口見月》），描寫的就是開封夜市的熱鬧。

電視劇《清平樂》截圖

根據《東京夢華錄》的記載，出朱雀門，一直到龍津橋，都是夜市，出售各式吃食。夏天有降暑的甘草冰，冬天有熟食和野味，南北方小吃都能在這裡看到。

按朝廷規定，夜市應該在三更前結束，可實際上，許多夜市是通宵達旦經營的。《東京夢華錄》說："夜市直至三更盡，才五更又複開張。如要鬧去處，通曉不絕。""冬月雖大風雪、陰雨，亦有夜市。"

夜市的盛行，體現了開封在城市治安方面的自信，也使得開封人開始享受夜生活。

電視劇《清平樂》截圖

• 宜居·舌尖上的幸福

《東京夢華錄》回憶的另一個主題，是開封的美食。

據統計，書裡一共涉及美食300多個品種。當時流行的下酒菜肴有百味羹、旋索粉、紫蘇魚、鵝鴨排蒸、荔枝腰子、入爐羊、炒蛤蜊、炸螃等等。從食材上看，魚、肉、禽類、海鮮都已經開發入菜。

電視劇《清平樂》截圖

《東京夢華錄》說："會寰區之異味，悉在庖廚"，開封彙集了全國飲食的精華。

中國的廚藝屹立于世界，靠的是煎、炒、烹、炸、蒸、煮、鹵、炖等等多樣的烹饪手段，這些手段在北宋開封都已經很成熟。

電視劇《清平樂》截圖

開封的酒樓飯店非常多。《東京夢華錄》說："在京正店七十二戶，此外不能遍數，其餘皆謂之腳店。"

正店，是具有釀酒權的大型酒店，開封有72家之多；腳店，是沒有釀酒權、需從正店批發酒的酒店。

腳店有多少呢？宋仁宗時期，從正店礬樓批發酒的腳店就有三千戶（《宋會要輯稿·食貨》），其他正店供酒的腳店，估計也各有一、二千戶，總數可想而知。

電視劇《清平樂》截圖

礬樓，是七十二戶正店中，規模最大、最豪華的——"飲徒常千餘人"，可以接待一千多名客人。在以北宋為背景的電視劇《清平樂》、《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中，都出現過礬樓。

電視劇《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截圖

礬樓也是開封最高的地标建築。據《東京夢華錄》描述，它在宋徽宗宣和年間增修至三層，這個建築群由五座樓組成，各樓之間有飛橋和欄檻，互相通連，珍珠門簾、錦繡門楣。每到正月十五，礬樓會在每條瓦壟上放一盞蓮花燈，流光溢彩、美輪美奂。

宋人話本《趙伯升茶肆遇仁宗》裡，有一首《鹧鸪天》詞，形象描繪了礬樓内的景象：

"城中酒樓高入天，烹龍煮風味肥鮮。公孫下馬聞香醉，一飲不惜費萬錢。招貴客，引高賢，樓上笙歌列管弦。百般美物珍馐味，四面欄杆彩畫檐。"

礬樓離皇宮很近，不僅高官名流願意光顧，甚至皇帝都曾親臨。《新刊大宋宣和遺事》說礬樓"上有禦座，徽宗時與李師師宴飲與此。"酒店在開封的地位，的确夠高。

電視劇《清平樂》截圖

酒樓飯店的服務，一點兒不輸給現在。客人落座後，服務員會拿着筷子和菜單，問客人點菜；餐具擺放很講究，兩個人對坐飲酒，會搭配注碗一副、盤盞兩副、果菜碟子各五個、水菜碗三五個，器具都是銀制的；吃飯過程中，有專人斟茶換湯，還有專人為顧客跑腿兒。

電視劇《清平樂》截圖

那時的酒店，也有了廣告意識。《清明上河圖》中的"孫羊正店"大門前，有三塊招牌，分别寫着"孫羊""正店""香醪"——"孫羊"應該是老闆名字，"正店"說明規模，"香醪"可能是酒名。這種招牌，很像後來的燈箱廣告，内置蠟燭，夜晚明亮照人。

現在日本、韓國的一些小酒館，還保留着這種廣告。千年前的開封，真是很先進了。

《清明上河圖》局部（孫羊正店）

• 宜居·文化消費

當時的開封市民，由貴族、官吏、商人、手工業者，還有人數龐大的禁軍和家屬組成。這個新興的市民階層，不但消費着開封的酒樓、市場，還有文化和娛樂的需求。于是，"瓦子"應運而生。

"瓦子"，也叫"瓦舍"、"瓦肆"，它裡面有歌舞、雜劇、相撲、傀儡戲等表演，還有商業市集，賣衣服、賣吃食，可以說是一個娛樂休閑的大型綜合體。

電視劇《清平樂》截圖

開封的瓦子很多，《東京夢華錄》提到了"街南桑家瓦子"、"西通新門瓦子"、"街西保康門瓦子"等10個。瓦子裡還有"勾欄"，是不同的表演場地，比如街南桑家瓦子裡，就有大小勾欄五十多座，可容納數千人。

瓦子裡的演出，對現代人來說并不陌生，很多都像是現代文藝活動的源頭——

比如"說話"，是一種口頭講說表演，就是現代的評書。當時，瓦子裡有一個"說話"藝人叫霍四究，經常講三國、古代史，很受歡迎，《東京夢華錄》形容說："不以風雨寒暑，諸棚看人，日日如是。"

又如"雜劇"，同現代戲劇有傳承關系。演出時，先由五個角色出場表演一段小歌舞，然後引出"正劇"，有角色分工，講一個完整故事。

瓦子勾欄的湧現，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各種文藝形式從宮廷走向了民間，走向了市民，走進了商業市場。

• 宜居·時令節日樂趣多

開封人的戶外活動也是很豐富的。皇家園林金明池和瓊林苑，每年三月初一向百姓開放，《東京夢華錄》也能帶我們參觀——

金明池的仙橋上，涼傘翠蓋相接于路；東岸有酒食店鋪，和各種技藝表演場所；西岸垂柳輕拂水面，芳草鋪滿堤岸，遊人可在這裡釣魚，釣上後可以買走，可以現場烹調；富貴人家乘着雙纜黑漆的平底船，在池上遊玩，船上挂有紫色帷帳，很是豪華。

宋·張擇端·《金明池争标圖》

瓊林苑跟金明池相對，苑裡種了很多花，有茉莉、郁金香、含笑等等，都是由福建、兩廣等地進貢的。

整個春天，開封都是熱鬧的，秋千上是仕女的歡笑，草地上是男兒的蹴鞠。

《清明上河圖》局部

節氣對農村人來說，是耕作收獲的時間表；對開封人來說，卻是精緻生活的譜表——

每年浴佛節（四月初八）後，七十二家酒樓開始出售新鮮的青梅煮酒，開封人還要品嘗新鮮的青杏，吃剛采的櫻桃；

三伏天裡，開封人會前往風亭、水榭、高樓乘涼，吃時令的義塘甜瓜、衛州白桃、小瑤李子，還有砂糖綠豆、細索涼粉......說得口水都要流下來了；

七夕節時，富貴人家會在院子裡搭乞巧樓，女孩子呈上自己作的手工，點燃香火叩拜；還要對着新月穿針引線，乞巧求福。

《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劇照

秋天，是賞菊花的時候，開封的菊花品種很多——有萬齡菊，黃白色，花蕊像蓮房；有木香菊，白色花瓣，淺紅色花蕊；有金玲菊，黃色，花瓣是圓形。各家酒店還用菊花紮成門樓，城裡人在郊外登高設宴，賞菊飲酒。

這一年又一年，四季輪回，北宋的開封總是充滿活力。套用句現代網絡用語：你們城裡人真會玩兒。

美國時政雜志《新聞周刊》，在2000年1月1日，刊登了耶魯大學中國現代史教授喬納森·斯彭斯的文章，他在文章裡說：

"上一個1000年的中國，是世界超級大國，也是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當時宋朝的首都在東京汴梁，就是現在的河南開封，人口達百萬，是世界最先進、最繁榮、最龐大的城市。"

《清明上河圖》局部

事實的确如此。開封在宋太宗時期，人口就已近百萬，到北宋中葉以後，人口增至一百五十萬左右（據《宋代東京研究》）。這龐大的市民階層，使宋朝将城市戶口和農村戶口分開，開啟了中國的戶口二元制，城市的文明建設也相應地發展起來。

一千多年前，歐洲最大的城市，比如英國的倫敦、法國的巴黎、意大利的威尼斯、佛羅倫薩等城市，人口不過萬人。而北宋開封卻成為擁有百萬人口的超大城市，"人煙浩穰，添十數萬衆不加多，減之不覺少。"（《東京夢華錄》）

想像一下一千多年前的夜晚，全世界的城市都是漆黑的，大概隻有北宋的開封等城市，是燈火輝煌吧。

還有，美國《生活雜志》曾回顧一千年來，最深遠影響人類生活的100件大事，其中排在第56位的，是北宋開封的飯館和小吃。正如一位學者說的那樣："隻是到了宋代城市，酒樓作為一個城市繁榮的象征，才雨後春筍般發展起來了。"（伊永文《行走在宋代的城市·酒樓茶肆》）

北宋的開封，猶如近代城市的第一縷曙光，使城市真正成為了城市。隻是宋朝離去後，曆史發生了一些逆轉。

電視劇《清平樂》截圖

當我們翻開《東京夢華錄》，首先會看到孟元老對北宋開封，做的一個總體描述，他是這樣說的：

“太平日久，人物繁富。垂髫小兒，嬉戲鼓舞，白頭老人，不知幹戈。一年四季，觀燈賞月，雪景花會，七夕乞巧，重陽登高。舉目望去，盡是青樓畫閣，珠簾繡戶。雕車寶馬，川流不息，金翠耀目，羅绮飄香……”

其中最觸動我的，是"白頭老人，不知幹戈"。一個人活到白發蒼蒼時，仍不知戰争為何物，這是一個怎樣的太平盛世！

我們總覺得宋朝貧弱，軍事上的确如此。可換個角度看，因為它維護了和平局面，才能發展它的文化、商業、城市文明。當你看向這些的時候，它也是很強大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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