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理想國最近的一次新書分享會上,孔亞雷老師和單讀主編吳琦老師聊到文學和電影的關系時,孔老師毫不留情地指出,優秀文學作品的一大标志就是:它很難被改編成電影。
維斯康蒂拍蘭佩杜塞的小說《豹》,最留名影史的是裡面那個長達50分鐘的舞會場景,而這在原小說中其實是最為薄弱的部分。但通過維斯康蒂的視聽語言,這一段落以影像的方式獲得了令人揮之不去的華麗重生。似乎差的文本讓影像煥發力量,是因為文本文學性的退縮反而使導演的創作生長出再想象的空間。
通過《豹》的例子,孔老師激烈地把電影和文學對立起來:好的電影改編一定是因為文本差,好的文本改成電影一定是壞電影。暫且不論這個絕對的說法是否一定,但《外出偷馬》的改編嘗試,被他一語中的。
電影《外出偷馬》劇照
那麼好的文學不能被改編的究竟是什麼?是文字作為一種語言不能以其他任何方式被叙述出來的能力,就像塔可夫斯基所發揮的、影像作為一種語言不能以其他任何方式被呈現的特性。媒介各自的特性決定了它們的不可替代。優秀的導演明白這一點,他們在影像的媒介特性上深耕甚至有所拓展;優秀的作家也用直覺性的、與人生經驗共同流動的寫作驗證了這一點,比如佩爾·帕特森《外出偷馬》的寫作。
面對強大的、無可抵抗的文學感,導演有兩個選擇:一是實打實遵從,二是他作為創作者自建文學感。後者要求消化原文本後再進行自我經驗的輸出,前者則容易落入感受之河的中流,完全被小說飽和的文學感所左右,因而影像的再想象空間被壓榨到底——電影《外出偷馬》就失敗在這裡。
帕特森(Per Petterson)生于1952年,三十五歲時才真正開始全職寫作。他的作品多取材自平凡小人物,圍繞人的孤獨或少年情誼的離去來展開。《外出偷馬》是帕特森的代表作。2007年,就是憑這本小說,這位在歐美文壇寂靜無名的中年作家,一舉擊敗了諾貝爾文學獎得主J.M.庫切、三次獲得布克文學獎的魯西迪和朱利安·恩巴斯、普利策文學獎得主考克·麥卡錫,拿下國際IMPAC都柏林文學獎,震驚四座。今天讀北歐文學,帕特森是一個繞不過去的作家。
帕特森
2019年,曾三次獲得柏林金熊獎最佳影片提名的挪威電影導演漢斯·皮特·莫朗(Hans Petter Moland)改編了帕特森這部代表作,并且拿下了柏林銀熊的傑出藝術成就獎。作為今年歐盟影展的參展電影,《外出偷馬》走進中國7個城市的大銀幕。這次挪威電影人改挪威作家,北歐獨有的溫暖與凜冽氛圍大概是唯一被電影精準存留的東西。
一個十五歲的男孩跟随父親到森林裡一起過夏天,他們一起伐木、洗澡、和朋友偷着騎别人家的馬。在此期間,男孩發現了父親和自己好友母親之間的隐秘情事——這位母親亦是男孩懵懂的情欲對象。夏天結束,男孩回到了城市,答應随後回家的父親再也沒有回來,夏天是他們的最後一面。五十年後,老去的男孩回到森林獨居,憶起往事,才恍覺這五十年的人生,其實都是自那個夏天開始改變的。
當然,改變的源頭遠遠不是由于情欲的問題。小說呈現了人生很多種傷痕的切面——誤殺、背叛、嫉妒、沮喪、二戰……但往事被反刍了五十年,當它被帕特森的文字叙說出來時,已變成一種輕盈。從小說和電影的對比中,會不難看出,要處理這樣一種對往事的和解,文學更有優勢。
電影開頭是即是冷色的挪威森林之景。獨居老人站在木屋前,皺紋疲憊,大雪紛飛。他往前走,撒尿,并且看向一旁的枯枝敗葉,畫面突然切到極暖的夏天,同樣的景别和構圖,換成了綠色的嫩葉,然後又迅速回到冬天。畫面隻倏地一閃,我們便開始對他記憶裡的夏天有所想象了。
閃回是電影介入回憶最便利的方式,一如這部電影重複所做的那樣。它足夠淩厲和直接,卻也因此剪切掉文學描述中最暧昧的心理意識,隻剩下冷淡的人物信息。
老人接着回屋,換衣,洗漱,上床睡覺,然後被鄰居半夜找狗的聲音吵醒。接着是兩人在雪中對話,并且這場對話帶出了老人關于五十年前那個夏天重要的人際脈絡。一切老老實實,按照原文脈絡以最有效的方式呈現了小說所寫的事實。以上内容,電影花了兩分鐘,小說用了十來頁。其中能從這兩分鐘影像中找到對應信息的,隻有大概不到兩頁。
展現老人獨居生活時,有旁白響起:
再過不到兩個月,千禧年就要結束了。那時村子裡會有煙火晚會,但我不會去湊熱鬧。我要呆在家裡,對着酒瓶豪飲,等唱片放完,我就上床睡它個天昏地暗。
對應的小說原文是這樣的:
再過不到兩個月,千禧年就要結束了。那時村子裡會有煙火晚會,但我不會去湊熱鬧。我要和萊拉待在家裡,或許會走下湖去試試那冰層能否承受得住我的重量。我猜想屆時會有零下十度的氣溫和月光,然後我要生個火,在那台老舊的唱機上放張唱片,讓比莉·哈樂黛的聲音近乎耳語,一如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在奧斯陸影院聆聽她唱歌那次,氣若遊絲卻磁性十足,接着我會應景地站在櫥櫃旁對着酒瓶豪飲。等唱片放完,我就上床睡它個天昏地暗。醒來已是全新的一個千禧年,根本不把它當一回事。我要的就是這樣。
電影隻能選擇事實,選擇動作,選擇物和景。面對“醒來已是全新的一個千禧年,根本不把它當一回事”,常規的電影語言是無能的,更别說要呈現這段話中被輕盈地嵌進來的那種大曆史感。這是文學性。曆史雖宏大,但“我”始終靠着某種執念身在其中。就像老人獨居伐木時,新聞和廣告不斷告訴他工具已更新到有多自動,但他仍使用當年父親所教的方法,原始地勞作,試圖在五十年後以同樣的動作試着去理解父親的選擇。
《外出偷馬》
老人相遇,閃回到過去,又再回到現在,每一個人物都不落下。導演急切而忠實地交代着信息。整個電影緻命的地方就在于,電影沒有對小說内容作出具有作者性的删減或挑選,在此基礎上的情節和人物多少流于虛浮。比如插叙交代父親在二戰尾聲時幫助人偷渡到瑞典、交代好友對兄弟的誤殺、交代男孩去取錢時毫無耐心的對路人的怒吼……所以那些曾在心底消化過的秘密往事,在電影裡隻以未經時間消化過的原貌出現。
于是,我們隻看到人物在行動,看到人物最直接的憤怒,悲傷,失落——一切情緒都清晰到了一種近乎單調的程度,我們看不到文字對這些激烈情緒的接納和發酵。然而這是《外出偷馬》文本最令人難忘的味道。
故事裡,父親說好要回來,但事實上是做了背叛的決定。男孩每天去車站等,直到他心裡肯定父親不會回來了。此時的他回溯當時的心情,覺得“所有房子和建築都比原來更灰……我沒了眼睛,沒了耳朵,最後什麼也聽不見、看不見了。于是我停下來不去了。一天不去,兩天不去,三天也不去。仿佛一道簾幕降落下來,幾乎像是重生了。顔色不同。氣味不同。看事情的感覺不同。不隻是冷與熱之間、亮與暗之間、紫與灰之間的不同,而是我對害怕和快樂的感受都不同了。”
他知道這是大變化,但對往事沒有批判。他的文字在肯定這變化所包含的豐富,沒有強烈,也不言痛。一切隻是變了。
小說有非常多的精準比喻,每個比喻都是對少年時強烈心事的發酵後産物。這樣的語言鈍化了所有直接的疼痛感,讓影像改編變得異常艱難,因為影像是表現尖銳情緒的利器。你可以拍男孩對着鏡頭怒吼或啜泣,但很難去視覺化男孩的期待落空,在五十年後回溯此事時的那種遼闊心緒。
比如最後父親寫了封信來感謝與大家曾共度的時光,但表示自己不會回來了。男孩知道父親要和另一個女人過日子了,知道自己心裡或許要永遠生長一種懷疑快樂和深情的種子。父親留了一些錢在銀行裡要給他和母親去取。
在去銀行取錢的路上,他透過車窗看外面的河流,應該是想起了夏天常常在河裡幫助父親勞作、想起在河邊懵懂的情欲、想起和父親一起沖進雨裡洗澡、想起學着在漂浮于河流的浮木上保持平衡如飛翔。想起關于河流的一切。
“我跟水很親,跟奔騰的水很親。我們現在是往北方走,而這條河流向南方的沿岸城市,跟所有的大河一樣,又寬又廣。”
如果不是改編,影史上有很多導演都做到了關于曾經強烈心事的遼闊呈現,侯孝賢《戀戀風塵》即是一個優秀的例子。故事中,服役退伍回鄉的男孩發現初戀嫁給了當初為他給初戀送信的郵差。電影最後的場景裡,他蹲在土地裡,看老人掂量着手裡的土豆,往事沉浮,最終都隻能感歎一句,土豆又熟了。然後鏡頭轉向遠山和水,過往深情由此被濾了一遍。
從佩爾·帕特森的寫作裡,我們看到他對人生現實極具流動感的接納:人是嘗試,是過程,是對内在的持續要求,是一種遙遠的可能性。
《外出偷馬》小說裡重複過一句話:痛不痛的事,我們可以自己決定。導演是朝着這種輕盈和隐忍去接近的,但他走錯了策略:既然選擇的是極具文學性的文本——平緩、靜水深流的心理回溯,電影卻妄圖以事件轉折、戲劇性為主來構建支離破碎的時空。這是文學和電影兩種語言最矛盾的一點,也是《外出偷馬》電影最令人惋惜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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