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這是美食制片人陳曉卿老師在十年前面臨春節到來時寫的一篇美食随筆,表達了自己對白菜苔與紅菜苔的熱愛,值得一讀。)
陳曉卿
張愛玲曾經用白玫瑰和紅玫瑰做比,形容男人在選擇女人過程中的首鼠兩端。而作為吃貨,我則把更多的猶豫奉獻給了食物的選擇——比如,白菜苔還是紅菜苔?這就是個問題——是的,現在到了吃菜苔的季節。按說,紅菜苔和白菜苔同屬十字花科蔬菜,是白菜或者油菜大家族中沒出五服的表親,口感和味道相差也不是很遠。但,如果上綱上線到菜系的高度,白菜苔則是湘菜的傳家寶,而紅菜苔卻是鄂菜的座上賓……對這個不起眼的蔬菜花莖顔色的選擇,恰恰反應了食用者對菜系的偏好。
紅菜苔
萬壽路,在我看來是以湘菜開始又以湘菜結束的一段路程。從北到南,既有翠清這樣體貼的湘菜小廚,也有君爵湘都那樣鋪張的排場,既有身處高樓之間的上元紅,四周密不透風,也有鄰水而居的夢桃源,窗外風景怡人……我粗略地估算了一下,在北京,湘菜密集如萬壽路的地方還真的不多。而在這些大大小小的館子裡,你都可以選擇白菜苔作為盤中物。湘人豪放,選擇清炒的已不多見,起碼要用紅椒炝炒,而白菜苔炒臘肉則堪稱湘人最愛,這道菜上來,菜苔綠得輕盈,臘肉粉得敦厚,三湘大地的年節氣氛那一刻應聲而至。
白菜苔
有了這麼多的白菜苔選擇,紅菜苔似可以遺忘了事。然而就在萬壽路玉淵潭南路的交叉口,卻又開着一家湖北菜館——紅番茄,每至冬令,這家餐廳總能千裡迢迢從湖北運來上好的紅菜苔,這種菜苔紫中帶紅,一根根格外粗壯肥碩,又脆嫩不已,入口略有青澀,但旋即回味甘美無比。湖北人,尤其是武漢人對菜苔有着幾近變态的苛刻,武漢作家方方曾告訴我,紅菜苔一定要吃武昌洪山的,而洪山菜苔又以能聽得到圓通寺鐘聲的最好。另外聽到的一種說法是,洪山菜苔以能看得到圓通寺塔尖的,味道最為鮮美。這兩種說法給我的感受是,紅菜苔的視聽覺系統仿佛都異常發達,呵呵。
紅番茄菜館
方方老師還講過這樣一個故事:有對武漢出生的夫婦,後來移民美國,發展得不錯,生活很和諧,有了自己的車子和大房子……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吃不到洪山菜苔。為了讓自己的人生圓滿,夫婦倆利用一次回國探親的機會,在行李裡夾帶了一把純正的洪山紅菜苔種子,回到美國後,便在大house的前面的空地上開墾出一塊菜園,播種下了和着鄉愁的菜籽……意料不到的是,美國的土壤太肥,那綠色的小苗竟噌噌地幾欲參天,中間那物什競長到了擀面杖粗細,已完全不可做腹中之物了……播下的是菜種,收獲的卻是樹林!以至于夫婦二人在采摘季節,幾番争執是扮演斧頭幫還是電鋸驚魂……至于這對海外赤子的“紅菜苔樹”,最後有沒有被做成家具或房梁,方方并沒有交待,但武漢人對菜苔的熱愛我是真的領教了。
紅番茄開業後不久,看到我是常客,店家便要了我電話,每到新年,他們就會催我去拿份禮品——一個小菜籃兒,裡面裝着鹹魚、臘肉和一把可心的紅菜苔,這種做法總是迅速把我俘虜,死心塌地再去做回頭客。可是,在萬壽路,一邊是鮮嫩可口的紅菜苔,一邊又是翠綠欲滴的白菜苔!這讓我不由地想起張愛玲那句經典的比喻,吃了紅菜苔,白菜苔自然變成了床前明月光;而吃了白菜苔,紅菜苔又成了心中揮之不去的朱砂痣……直到今年元旦,我和兒子美食探險發現了一家湘潭菜,這家菜苔的做法生生讓我在選擇的天平上,又往白菜苔那邊加了幾塊砝碼。
美味的鹹魚
萬壽路長安街路口西北角這家叫故裡居的酒店,外表裝修十分張揚,而菜品卻保持着五十裡水路到湘江的湘潭土著風味。印象最深的一道菜苔料理名為“過年肉下白菜苔”,直接得可愛!具體的做法應當是窮人家發明的:過年肉(沒有煙熏過的白臘肉)過于肥膩而且珍貴,先用土雞湯把數片臘肉煮沸,油膩便均勻地解了一半。上桌後,底火照常湯滾依舊,此時再汆入新鮮的白菜苔,正可謂,無邊菜苔蕭蕭下,不盡雞湯滾滾開--湯味迅速浸入菜苔,取兩片入口,你會立刻發現,青菜的清香與臘肉的醇香以及雞湯的鮮香齊齊地集中在筷箸的頂端,青菜和臘肉雞湯已經由外及内地搞好了“三結合”。
過年用的煙熏肉
這道菜,好就好在一個“下”字,那一刻,仿佛你就是這間飯店的主廚,望着湯色菜色的不停變幻,揣摩着自己的喜好,進而選擇火候,迅速或耐心地撈起……幾番操作(店家備有足夠的白菜苔)後,臘肉也漸漸變得質樸恬淡親和,超級下飯。用蔡瀾先生對“媽媽菜”的最高評價--端的兩大碗白米飯!這道菜我一個月内已經吃了五次,每次大呼過瘾。飯飽之後,再看湯色,油膩早已不再,取一瓢飲之,回味中,上下唇已不免幸福而暧昧地粘連上了!
春節前的一天,又想起了那迷人的一口,于是群發短信,曰“薄酒、年豬、白菜苔……來否?”一時,響應者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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