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28年11月19日,舒伯特在維也納與世長辭,享年31歲。三十一年的短暫歲月裡,他總共創作了一百四十小時的音樂。如果從十三歲起開始創作到三十一歲辭世,也隻有十八年的時間。平均每年他要寫出八個多小時的音樂。在音樂史上,能用這樣速度創作音樂的隻有天才莫紮特了——巴赫、亨德爾、貝多芬、海頓這些如數家珍的名字遠遠不及。而僅歌曲創作一項,舒伯特就寫出了六百多首,毫無争議的“歌曲之王”。
料想舒伯特這樣早逝又多産的作曲家,一定是會堅持創作到最後時刻。若死神已經向他揮舞鐮刀,他會不會感到些許征兆呢?他的天鵝之歌《岩石上的牧羊人》究竟會體現怎樣的心境呢?
音樂比起書畫、雕塑更能展現“心聲”。有人說莫紮特一生不幸,但他從來不在音樂中流露半分。傅雷先生就持這樣的觀點,他在《獨一無二的莫紮特》一文中這樣說:
在這樣悲慘的生活中,莫紮特還是終身不斷地創作。貧窮、疾病、嫉妒、傾軋,日常生活中一切瑣碎困擾都不能使其消沉;樂天的心情一絲一毫沒有受到損害。所以他的作品從來不透露痛苦訊息,非但沒有憤怒和反抗,連掙紮的氣息都找不到。後世單聽她的音樂,萬萬想象不到他的遭遇;而隻能認識他的心靈——多麼明智、多麼高貴、多麼純潔的心靈!
傅雷先生這一觀點并非獨創,而是來自西方音樂評論家。至少在1955年3月27日,他給自己的鋼琴家兒子傅聰的信中附帶了Camille Bellaique著的《莫紮特》一書中的段落:
莫紮特的作品跟他的生活完全相反。生活隻有痛苦,但作品差不多整個兒隻叫人感到快樂。他的作品是靈魂的縮影……他從來沒有把自己的藝術用來當作傾吐心腹的對象,也沒有用自己的藝術給我們留下一個證據,讓後人知道他的痛苦。他的作品隻表現自己長期的耐性和天使般的溫柔。他把自己的藝術保持着笑容可掬和清明平靜的面貌,絕不讓人生的考驗打上哪怕一個烙印,絕不讓眼淚把它們沾濕。莫紮特從來沒有把自己的藝術當做洩憤工具,來反攻上帝;他覺得從上帝那裡得來的藝術應當用作安慰,而不是用作報複。
對于莫紮特,一般人幾乎都會持如此觀點,但聽過他最後作品,比如《安魂曲》(Requiem K.626)、《單簧管協奏曲》(Clarinet Concerto in A Major,K.622)便會産生質疑——莫紮特的作品表達了他的“心靈”或“靈魂”自然未錯,但“從未透露内心痛苦”就不合适了。未完成的那部《安魂曲》比起佛瑞的《安魂曲》要陰暗痛苦的多。35歲的莫紮特毫無疑問嗅到了死亡氣息,即便在離世前兩個多月創作的《A大調單簧管協奏曲》是“平靜”、“清明”的主題,但第二樂章的“平靜”卻是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明顯是用音樂同這個充滿矛盾、争鬥、痛苦的世界告别。在早些的作品中,莫紮特音樂的主調雖然是樂天派,但“絲毫不透露痛苦”卻太過武斷,那首在他23歲那年(1779年)創作的《小提琴、中提琴交響協奏曲》(Sinfonia Concertante,K.364)明顯是個孤證。整首樂曲充滿陰郁,尤其是中提琴獨奏,讓人落淚。或許那年是莫紮特最悲傷的一年,最愛的母親陪伴他巡演歐洲,在巴黎不幸客死他鄉……
與莫紮特相比,舒伯特的創作卻是另一番景象——他的作品就是自己内心的直接映射,音樂中的明亮、歡愉是一面,主流卻是憂郁、愁苦的基調。舒伯特31年的生命中,命運對他如此不公:有生之年,才華得不到認可,要靠朋友接濟度日;25歲那年得了不治之症——梅毒;室内樂大都隻在家庭成員或友人之間演奏過,公衆從未有機會欣賞;他的九部交響曲,對于自己來說都是“紙上談兵”,有生之年從未有哪個樂隊上演過——即便是《未完成交響曲》(Symphony No.8,“Unfinished”)這樣的傑作都是去世後由舒曼發掘問世的。面對這樣殘酷的現實,舒伯特的音樂如何能掩飾憂傷?
在1960年2月1日的《傅雷家書》中,傅雷先生付上了法國保爾·郎陶爾的一篇《論舒伯特》,開頭一段很精彩地概括了舒伯特音樂的特征:
“了解舒伯特,不能以他平易近人的外表為準。在妩媚的帷幕之下,往往包裹着非常深刻的烙印。那個兒童般的心靈藏着可驚、可怖的内容,駭人怪異的幻象,無邊無際的悲哀、斷腸心碎的沉痛。”
幸虧舒伯特創作了一個不屬于人間的樂園,他的音樂中不隻是愁苦、悲哀,也有美好、明亮,但那屬于另一個世界。舒伯特對現世已經失去信心,他憧憬的是另一個伊甸園,通過音樂沉浸在自己打造的夢中。保爾·郎陶爾說:
“舒伯特心靈深處有憂郁的念頭、悲傷、絕望,甚至有種悲劇成分。這顆高尚、純潔、富有想象的靈魂不能以現世的幸福為滿足。就因此,他有一種向往其他世界的惆怅(nostalgy)使得所有的感情都染上了這種特殊色調。
舒伯特對于人間的幸福抱有灑脫的态度,的确有種悲劇味道,但并非是貝多芬式的悲劇。貝多芬首先在塵世間追求幸福,而且隻追求幸福。貝多芬相信終有一日天下為家,幸福就會降臨這個現實的世界。舒伯特卻預感到另外一個世界,這個神秘的幻象令舒伯特不相信自身所求能在自身所處的世界中得到滿足:自己隻是一個過客——對旅途中遇到的一切都不必當真。就因為此,舒伯特一生都沒有強烈的熱情。”
貝多芬、莫紮特、舒伯特都通過自己的音樂創作來尋找自己的天堂;不同的是:貝多芬的方向是塵世,他的音樂充滿掙紮與鬥争,欲要用音樂摧毀舊世界,創造新世界;莫紮特要在自己的夢境中尋找一個美麗新世界,除了個别特例,這個美麗新世界并不反映現實痛苦,倒像是一劑精神嗎啡,掩蓋着自己的絕望與掙紮;舒伯特卻勇于承認自己在現實生活中的失敗,已經絕望于世,雖然身在現世,眼光卻早已望向另一個光明美好的宇宙,他所尋求的并不存在于這個世界,是下一個世界的美境。
保爾·郎陶爾說:
舒伯特不斷的向自然屈服,而不會創造一個“觀念”來拯救自己。他的犧牲是來自一種動人肺腑的肉體之偉大;而不是給人以信仰與勇氣的靈魂之偉大。這是貧窮的偉大、寬恕的偉大、憐憫的偉大。他是墜入浩劫的阿特拉斯(Arlas,古希臘神話中的國王。因為與巨人一同反抗天庭,宙斯懲罰他永遠作一支擎天柱。雕塑把他表現為身負大球——象征天體的大力士。)
雖然貝多芬與舒伯特的世界觀截然不同,卻并不阻礙他們互相欣賞、互相了解。可惜二人同處一個時代,同生活在維也納,有着共同的交際圈,甚至曾幾一度二人住處隻相距不過兩公裡;但他們彼此幾乎不認識。直到貝多芬即将去世,二人才匆匆見過,可惜為時已晚。
舒伯特未能早些認識貝多芬完全是自己的錯。貝多芬比舒伯特年長27歲,在舒伯特出生前一兩年就在維也納定居。貝多芬當時已經名聲顯赫,是默默無聞舒伯特心中的神,但秉性孤傲的他就是不願意冒昧叨擾。直到貝多芬病重,他二人的共同朋友許吞勃倫納(Huttenbrenner)才選了舒伯特六十多首歌曲送到貝多芬手中,這些歌曲中有的已經出版,有的仍是手稿,其中包括《年輕修女》(The Young Nun)、《美麗的磨坊少女》(The Maid of the Mill)。貝多芬讀後驚歎道,“此人身上真的蘊藏着聖火。”
在貝多芬最後的日子裡,他經常念起舒伯特,并預言他的音樂将震驚全世界。舒伯特聽到友人的轉述倍感激動,最後才決定去拜訪自己崇拜的偉人。在貝多芬生前,二人總共見過兩面。第一次,他與奧地利作曲家許吞勃倫納一起登門。躺在病床上的貝多芬聽說舒伯特造訪,喊道,“讓舒伯特先進來。你,許吞勃倫納擁有我的心;而舒伯特,他擁有我的靈魂!”
舒伯特第二次拜訪貝多芬時,樂聖已經不能說話。他站在病床前,貝多芬感到舒伯特造訪,隻是做了一些手勢,但舒伯特讀不懂什麼意思,離開時舒伯特悲痛得不能自禁。1827年3月26日,貝多芬去世。同年3月29日,舒伯特參加了貝多芬的葬禮,是38個持火炬者之一。送殡回來,與友人飲酒解悶,舒伯特舉起酒杯說,“為在座的先行者幹杯!”說完一飲而盡,殊料一語成谶,席上的先行者竟是自己。
貝多芬去世的第二年,舒伯特參加了貝多芬逝世一周年紀念音樂會,幾個月後他便撒手人寰,追随貝多芬而去——舒伯特隻比貝多芬晚走二十個月。遵循他的遺囑,“請把我葬在貝多芬身邊!”如今,二位大師在同一墓園中長眠。
舒伯特的最後十八個月是其創作生命最旺盛的時期,英國作曲家本傑明·布雷頓說:
“這是音樂史上最豐富、最高産的十八個月。在那麼一段歲月裡能創作出如此這般的作品令人難以置信。而創作的靈感和魔力的标準又是個奇迹,這無法解釋。”
或許正是舒伯特這種對塵世無所戀的态度,在預感到死神造訪的短短十八個月中,他不僅毫不憐惜生命,反而加速燃燒自己才寫出如此這般的音樂吧?在最後十八個月裡,舒伯特完成了最後三首鋼琴奏鳴曲、《C大調五重奏》、《降B 大調彌撒》、《降B大調鋼琴三重奏》、《降E大調鋼琴三重奏》,還有直到去世後二十年才被舒曼發掘的《C大調交響曲“偉大”》(Symphony in C Major,“The Great”)。
舒曼在這首交響曲排練後寫信給妻子克拉拉,這樣說:
“哦!克拉拉,今天我進入了樂園!他們演奏了弗朗茨·舒伯特的交響曲。這部交響曲的長度呀,真是無人可比!這部交響曲把我們帶入了從未想起的曾經世界”。
在最後的十八個月裡,舒伯特也創作歌曲。他最著名的套曲《冬之旅》(The Winter Journey)是以德國詩人魏亨·米勒(Wilhelm Muller,1794~1827)的詩為歌詞,描寫了一位失戀者的孤獨冬日旅行,全套曲共有24首。或許這是舒伯特最優秀、最美妙、也最令人傷感難忘的一組歌曲了。
歌中所唱的無望戀情,就像即将消失在地平線下的夕陽,也正像是命中注定即将消失的生命之燭——無法挽留,卻依舊燦爛輝煌。那是垂死之人最後的回光返照,在絢爛色彩中預示着永訣的痛苦。
米勒的詩句與舒伯特的音樂猶如DNA雙螺旋那般天然糾纏着,深深镌刻在世人心中。舒伯特一生為米勒詩歌寫過諸多樂曲,自己最後的作品自然也與米勒有關。舒伯特最後一部作品是歌曲《岩石上的牧羊人》。全曲有七段詞,由兩首詩組成:第一至第四段再加上第七段是米勒詩歌;第五、第六段是詩人海爾密那·馮·采齊(Helmina von Clezy)的作品。全曲女高音獨唱,此曲與其他舒伯特歌曲不同,伴奏除了鋼琴之外加上一支單簧管,增添悲涼色彩。這裡我們推薦DG唱片出品由凱瑟琳·巴特爾(Kathleen Battle)演唱,詹姆斯·萊文(James Levine)演奏鋼琴,卡爾·萊斯特(Karl Leister)演奏單簧管,于1988年錄制的版本。《岩石上的牧羊人》歌詞是德文,我們通過英譯版嘗試将其翻譯成中文:
Kathleen Battle
牧羊人站在懸崖頂上
向深谷凝望歌唱。
深谷傳來回響
聲自幽暗谷底輕輕飄上
聲音的旅途越漫長
從深處回到我身邊就越清亮
我的愛人住在如此遙遠的地方
從這裡,我對她更加熱烈渴望
我因無垠憂傷而憔悴
我的歡樂也就此終場
地上一切的希望都已離開
将我獨留此地,形單影隻,寸斷肛腸
樹林裡歌聲唱的多麼濃烈期許
黑夜中歌聲唱的多麼炙熱渴望
以無比的力量将心兒曳向天堂
春來了
春啊!我的狂想
現在,揚帆征途
我将一切準備停當
這首《岩石上的牧羊人》比舒伯特其他的歌曲要長很多,有十分鐘餘。全曲除了引子,可以分為三部分:引子先由鋼琴奏出幾個遊移不定的音符,然後單簧管以延長、飄逸、其間幾乎中斷的長音介入,接着奏出全曲主旋律——單簧管音色固有的平靜凄婉诠釋這段旋律恰到好處。
歌曲的第一部分是前四節歌詞,由米勒所寫,一些詞句重複兩遍。歌聲中雖有凄苦、渴望之情,卻總體曲調平靜、鎮定,隻是在重複段落之間單簧管奏出的過度段如此哀怨,令人心頭湧起一片心酸,泛起一股惆怅。
第一部分反複的歌詞唱完,單簧管演奏一指揪心渴望的長句。鋼琴節奏突然壓慢一拍。歌曲進入第二部分,就是采齊的那兩段歌詞。第二部分的歌聲如此凄苦哀戚,是一種渴望與不平的綜合。歌聲表面上似乎還是那般甯靜舒緩,但舒伯特的心在流血、哭泣。這是一個長期渴望卻得不到的絕望與不平,現在即将離開這個對自己如此不公的世界,再一次向世人,向上帝展示自己的赤誠。離别時總是平靜,雖然也留戀這個生活了三十一年的世界,卻不想再回來,是一種哀怨的永别。這讓人不禁想起南唐後主李煜的絕命詞《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時了?
往事知多少。
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隻是朱顔改。
問君能有幾多愁?
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相傳李煜寫完這首詞,就被宋太宗趙光義一杯牽機鸩酒毒死了,後人每每讀到“一江春水向東流”都不禁悲從中來,感歎道,“後主李煜;後主從嘉,從此不要再折落人間啦”。單簧管此時完全起伴奏作用,插在歌聲的斷處,像回聲,是歎息。
這部唱完,單簧管演奏一連串顫音,然後延伸到快節奏第三部分。也是米勒詩句最後一節。這裡的歌是歡快、明朗的。似乎與前兩部分氣氛絕不相稱,或許舒伯特此時想象着此生不能實現的春天,會在另一個世界實現。正是這種向往,才使得舒伯特最後的日子裡,在死亡籠罩之下憧憬出一個美好未來。也正因此歌聲才能表達出對死亡的絕望,與永生的歡愉。
舒伯特在最後的幾個月中甚至打算向維也納最優秀的樂師學習對位法,可惜隻上了一堂課就一病不起。在最後幾日,肉體已經不能承載那顆不屈的靈魂,在病床上他還讀着費尼莫爾·庫柏(Fenimore Cooper)的小說,還修改着《冬之旅》套曲直到最後一刻。
醫生診斷,舒伯特死于斑疹傷寒。在舒伯特的墓碑上,劇作家格裡爾帕策(Grillparzer)寫了這樣的墓志銘:
音樂在這裡不隻埋着一個豐饒寶藏,且埋葬着更美好的希望。
舒伯特的音樂給人類帶來無垠靈感,正如他感歎莫紮特音樂之美以及早逝悲劇之後,在1826年的日記裡寫的那樣:
“喔!莫紮特,不朽的莫紮特啊!在我們的靈魂裡,你給我們留下了多少對更美好生活的無限、富有靈感的建議呀!?”
這難道不是後人對舒伯特該說的話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