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世紀英格蘭光榮革命之後,以議會為主導授權内閣總理或首相行使行政權力,并保留英國國王,創立了一種“君主立憲”的近現代國家政體。
它是古老的封建君主制與近現代民主政體相互妥協的結果,保留的君主一般“統而不治”“虛君政治”,僅作為國家的象征和代表而存在,不具有實際管理國家事務的權力。
而1800年前三國時期的蜀漢政權,在開國君主劉備因為猇亭大敗(223年)憂郁而死之後,丞相諸葛亮受遺命輔政後主劉禅,之後蜀漢的政治運作和權力格局與“君主立憲”的“虛君政治”有着驚人的相似。
劉禅當時的處境,幾乎與“君主立憲”制度下的國王一樣,成為蜀漢政權的象征。而實際上的行政權力,幾乎都操之在丞相諸葛亮手中。諸葛亮之後的蔣琬、費祎執政時期,蜀漢政權的權力格局也相差無幾。
但古往今來卻幾乎沒有人因此而将諸葛亮等視為權臣,沒有像評價霍光、曹操等人一般去指責諸葛亮弄權欺主。相反人們習慣性地把諸葛亮看作“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一代賢相,也把劉禅與諸葛亮的君臣關系視為一種良性典範而大肆褒揚。
個中緣由和奧妙其實就在于,劉禅和蜀漢朝廷上下都接受了“虛君政治”的權力安排。而這一權力安排方案正是先君劉備和諸葛亮二人共同妥協制定的,先以托孤的方式賦予其合法性,再以《出師表》的方式公之于衆來固定化。
蜀漢丞相諸葛亮
【一】白帝托孤孕育了蜀漢“虛君政治”體制,也賦予“虛君政治”以合法性蜀漢章武三年(公元223年),劉備以為關羽複仇為名舉大軍攻東吳,卻不幸大敗于猇亭,差一點全軍覆沒。狼狽逃回永安(今重慶奉節)白帝城的劉備,悲憤郁悶羞愧交織在一起,最終病死在那裡。
彌留之際,劉備特地把反對他出兵的諸葛亮從成都召至榻前,叮囑後事、托以軍國,這就是曆史上著名的“白帝托孤”。
而托孤内容有三:一是對諸葛亮交代後事,“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安國,終定大事。若嗣子可輔,輔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二是給成都的劉禅下诏,叮囑他從此以後必須以父禮事諸葛亮,“汝與丞相從事,事之如父”;三是叮囑随侍身邊的魯王劉永,再次強調以父禮事諸葛亮,并點明劉禅、劉永兄弟與諸葛亮的“共事”關系,“吾亡之後,汝兄弟父事丞相,令卿與丞相共事而已”。
①“不孤而托”,老練的劉備定調“虛君政治”
所謂“托孤”,是指君王将逝之時,繼位的嗣子幼小無法處理政務,不得已托大臣掌握實際最高權力,以保證國祚不斷、政權連續。如周公輔成王,呂不韋輔嬴政,霍光輔漢昭帝等。
當時的劉禅已經年滿十七歲,完全就是個成年人,按照常理根本就不需要劉備找一個大臣來托孤的。但劉備仍然選擇讓已經成年的兒子當“傀儡”,而讓毫無血緣關系的諸葛亮執掌大權,不得不說白帝托孤是一次奇怪的“不孤而托”。
再者按照正常的托孤程序而言,既然要“托孤”就應當有“歸政”,不然就無法保證封建君主家天下的延續,曆史上因此而發生流血沖突的比比皆是。曆經世事的劉備不可能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但他卻絕口不提歸政之事,反而說出允許諸葛亮自行廢立的話來。
如此奇怪的白帝托孤,看似完全違背了君臣綱常和“家天下”的準則和傳統,實際上卻深埋着劉備對蜀漢政權延續的周全考量,那就是劉備為劉禅和諸葛亮和平共處而設計的“虛君政治”。
白帝托孤
②“虛君政治”雖說無奈,卻是最佳選擇
對于白帝托孤,明末清初王夫之的一番議論可以說點出了關鍵,“先主之任諸葛,而諸葛受任紛争之世,而後主不足有為也。兩俱弗獲,已而各盡其心耳。先主不能舍後主别有所立,則不能不一委諸葛亮以一後主之心。”
也就是說,在三國鼎立的态勢之下,魏蜀吳之間的鬥智角力容不得一點馬虎大意,需要有能力、有意志的人來保證政權的延續和發展。
而劉備深知起子劉禅是個庸人,在亂世不僅不能成事,而且身死國亡也是分分鐘的事情。反觀諸葛亮,一路跟随劉備,能力出衆自不必說,個人品性和志向也幾乎無可挑剔。因此,劉備在病榻之前才會做出一反常态的權力安排,讓劉禅與諸葛亮從傳統的君臣尊卑關系,轉變為“虛君政治”下的“共事”關系。
劉備選擇“虛君政治”,當然是迫不得已的一種妥協,但也不失為權衡利弊之後的最佳選擇。至于後果如何,隻有留待事實檢驗了。
對于後劉備時代的蜀漢政權,先帝的遺命具有最高權威,必須不折不扣付諸實施,“虛君政治”的合法性也會因此得到保證。所以,後來諸葛亮上《出師表》時,才會動辄“先帝”達到13次之多,也就是為了強調他的丞相權力合法性來自先帝。
蜀漢昭烈帝劉備
【二】“虛君政治”下權力分配和運作的具體方案,需要透過《出師表》的形式公開和固化諸葛亮執掌蜀漢政權後,首先修複與東吳的聯盟關系,接着親自率兵南征平定西南邊境的叛亂,蜀國因此“軍資所出,國以富饒”。諸葛亮“乃治戎講武,以侯大舉”,全力準備北伐。
建興五年(公元227年),諸葛亮親率諸軍北駐漢中時向後主劉禅上表言事,即後世所謂《出師表》。
諸葛亮精明務實、不講求虛禮,在北伐付諸行動的關鍵之際,鄭重地向劉禅奉上《出師表》。可以想見絕不僅是為了表達忠心,也并非要對劉禅做出單純的道德說教。而是将醞釀多時的蜀漢權力分配和運作的具體方案,以上表這樣一種公開的方式,向劉禅和内外臣工和盤托出。
在白帝托孤四年之後,先主劉備雖然确定了“虛君政治”的原則,但是已經成年的劉禅可能未必就會乖巧順從,宮廷内外、朝廷上下也不一定清楚。同時,具體的權力分配和運行方式也不明确,無疑會帶來諸多不必要的困擾和質疑,影響蜀漢君臣的和諧關系以及政權的運行。
因此,諸葛亮選擇以一種近乎公開的方式,把本來隻是一種默契或者約定俗成的東西,用白紙黑字的表章來加以固定化,不得不說是一着妙棋。
通過上表,向蜀漢整個政壇宣布大後方重要機構的權力分配與人事安排,明确各自的職能和運行準則,以保證蜀漢的政局穩定,從而有力地支援前方的戰事。
出師表
【三】劉禅作為成年之君,難免對自己擺設的位置有情緒,需要規勸《出師表》開篇不久就規勸劉禅,“誠宜開張聖聽,以光先帝遺德,恢弘志士之氣。不宜妄自菲薄,引喻失義,以塞忠谏之路也。”
乍一看“妄自菲薄”和“塞忠谏之路”似乎是矛盾的,如果一個皇帝看不起自己,那麼他在臣下看來就不會有什麼正形和威儀,臣下就會敢于對這個皇帝議論紛紛,所謂的“忠谏之路”應該很暢通無阻才符合邏輯。
相反,一個皇帝如若威福自操、任性妄為,臣下才會因此驚懼萬分,不敢出聲,才會“塞忠谏之路”。
而《表》中所言的邏輯,要如何才解釋的通呢?不妨做一個推斷,作為成年君主的劉禅,因為先帝和丞相達成的妥協而事實上成了一個擺設,心中或許多少總有一些不甘心或不情願。然而他又無可奈何,隻有選擇一種看似很無理的方式進行情緒宣洩,那就是諸葛亮所說的“妄自菲薄”,用作賤自己來發洩不滿。
發洩難免會将矛頭指向丞相諸葛亮,久而久之皇帝的心思就會從宮廷流向朝堂,再傳向民間。一旦形成輿論趨勢,劉備和諸葛亮好不容易達成的方案,勢必會因為反對聲浪而遭受質疑,進而引發包括皇帝劉禅在内的反對行動。這樣的後果,很有可能就是諸葛亮身敗名裂,蜀漢政權加速土崩瓦解。
諸葛亮顯然不會允許這樣的局面出現,因此開篇就擡出先帝劉備,并以此名義給劉禅上上思想課。
而在《表》末,諸葛亮進一步要求劉禅“亦宜自謀,以谘诹善道,察納雅言,深追先帝遺诏。”,意思就是要善于自處,為自身考慮要聽得進勸谏,好好回憶并牢牢記住先帝的遺诏說了些什麼。
劉禅讀到這裡,劉備在白帝城對着諸葛亮說的“可輔”、“可取”的聲音恐怕就會在耳邊想起。這是諸葛亮攤出的底牌,也是對劉禅最嚴厲的警告,目的就在于保住劉備當初定下的“虛君政治”。
後主劉禅
【四】在皇宮内庭、城中軍隊兩處關鍵位置,需要可靠的人事安排來保證對劉禅的規範對劉禅在言語上提出了勸谏之後,緊接着就要有具體的權力和人事來規範劉禅的行為。
蜀漢的權力格局集中在皇帝劉禅的宮中,以及丞相諸葛亮的府中。而按照“虛君政治”的安排,管理國家事務的權力依然掌握在諸葛亮手中,因此無需贅言。真正需要安排和規範的,是劉禅的宮中。
諸葛亮提出的要求是“宮中府中,俱為一體,陟罰臧否,不宜異同” ,意思就是劉禅皇宮之内的事務,也不能自外于國家法律,應當與丞相府一樣,接受諸葛亮的約束。這是權力的再一次分配,将皇宮内務一并納入管理。
而約束和管理靠的是掌握宮中的人事安排,《表》中提到侍中董允、将軍向寵,就是諸葛亮能否實現宮府一體化管理的關鍵。對于董允,諸葛亮要求劉禅“宮中之事,事無大小,悉以咨之,然後施行”,等于宣布宮中的一切權力歸董允等人實際掌管。
在虛君政治下,宮中并無太多權力,而最經常要辦的“事”是什麼呢?就是根據“府中”的意圖和決定發布诏令,履行法定的“批準”手續。因此董允等人的中心任務就是“制約”、規勸劉禅與丞相府能夠相互協調配合。
防止皇帝身邊集結不利于丞相府的勢力,防止有人從中作梗,構成對諸葛亮行駛權力的潛在威脅,防止劉禅主動或被動地破壞“虛君政治”模式。
而關于“營中”之事,也就是成都城中護衛軍隊的調動管理事宜,劉禅同樣需要咨詢時任中部督的将軍向寵,“營中之事,悉以咨之”。其實軍隊中的日常事務,與身為皇帝的劉禅沒有什麼關系。而有關系的則隻可能是關系到軍隊将領任命、軍隊調動等重大事項。
諸葛亮對劉禅的要求,實際上是告訴劉禅,不能随便在軍中安插人事,也不能随意調動軍隊,為的就是防止劉禅一時情緒上來做出對丞相府不利的事情。
在對宮中、營中的人事安排和權力歸屬作了交待之後,更重要的就是讓劉禅切實執行。應當對侍中、尚書、長史、參軍等人“親之信之”,不能重蹈依靠小人宦官、迫害忠良大臣的覆轍,阻撓董允等“貞亮死節”之臣行使權力,不要成為桓、靈那樣令人“歎息痛恨”的皇帝。
諸葛亮
結語
一個政權,尤其是蜀漢這樣的政權,強敵環伺之下生存危機才是最大的矛盾。因此,以劉備之老練,在現實情形中也不得不與諸葛亮妥協,選擇“虛君政治”這樣看似違背封建君臣倫理,而實則卻又最能維持蜀漢生存的方式。
《出師表》作為對“虛君政治”的具體權力分配和人事安排,無論從字面意思還是深層含義來看,都遠不是那麼溫情脈脈。但有一點還是值得肯定的,那就是諸葛亮終其一生都是劉備父子的忠臣,也難怪古往今來多少人對其推崇備至。他雖然大權在握十餘年,卻始終潔身自好,不稱王、不結私黨、不貪錢财、不為子孫謀私利,也最終得以善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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