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 明善堂藏石渠式澄泥硯
取一佳硯,勝于拱璧文人案頭的文房用具,往往不勝枚舉,但若是問起文人們,其中與之最為親密的案頭小物,或許當以硯台為首。明代文人陳繼儒說:“文人之有硯,猶美人之有鏡也,一生之中,最相親傍。”如果對于美人而言,妝台務必置一銅鏡,袖中務必懷一小鏡,那麼文人一生中,能與美人之鏡相提并論的,大約就隻有案頭或者箱箧裡的那方硯台了。無論是窮困潦倒時,還是科場得意時,甚至平步青雲時,文人總離不開這麼一方磨墨的硯台。
案頭其餘的文房或許能夠脫卻其實用性,徒留精美異常的裝飾感,然而硯之一物,卻總必須能夠發墨貯水。文人們評價硯台的價值,也往往從其實用性的角度出發,也難怪清代文人張潮在《硯林小印》中感慨:“文人案頭所羅列諸玩物,其為類也不一,然皆不切于日用,徒為觀美而已。最适用者莫過于硯。”想必在張潮所生活的時代,文房用具近乎“文玩”,然而硯台卻仿佛文人最忠誠秉直的端友,不肯流落成“徒為觀美”的玩物。與文房四寶中其他“三寶”不同,筆、墨、紙更多的是消耗品,用之則總有盡時,而硯台堅密耐磨,幾乎不會損毀,若是與某方硯台定下了“友誼”,則大多相伴終生,蘇易簡曾經感歎“筆墨兼紙,皆可随時取索,可終身與俱者,唯硯而己”,大約也有同樣的情懷。
卧牛端硯
所謂硯台,“硯”之一字就點出了它的價值所在。劉熙的《釋名·釋書契》說“硯,研也。研墨使和濡也。”清楚明白地道出了硯台最為文人所看重之處在于其研墨之功。宋代文人、藝術家米芾在《硯史》中提出自己的觀點,說:“石理發墨為上,色次之,形制工拙又其次,文藻緣飾雖天然,失硯之用。”這是在在的中肯之語。若是硯不發墨,則其紋理流動的美感、斑駁變化的色彩以及華麗别緻的雕工便都不值一提。
硯台發墨主要靠的是材質,中國自古有許多不同的材質皆可制硯台,漆砂、銅鐵、玉石、泥陶……然而自唐宋之後,石硯逐漸變得最為流行。四大名硯之中,除澄泥硯之外,端硯、歙硯和洮河硯均為石材劈削、雕琢、打磨而成,而獨獨澄泥硯以淘洗過的細泥為材料,經過特殊燒制而成。從唐代到五代,澄泥硯蔚為流行,蘇易簡的《文房四譜》載:“作澄泥硯法:以墐泥令入于水中,挼之,貯于甕器内。然後别以一甕貯清水,以夾布囊盛其泥而擺之,俟其至細,去清水,令其幹,入黃丹團和溲如面。作一模如造茶者,以物擊之,令至堅。以竹刀刻作硯之狀,大小随意,微蔭幹。然後以刺刀子刻削如法,曝過,間空垛于地,厚以稻糠并黃牛糞攪之,而燒一伏時。然後入墨蠟貯米醋而蒸之五七度,含津益墨,亦足亞于石者。”足見其制作方法的考究與複雜。經過如此細緻的制作,所形成的澄泥硯質地細膩,堅硬如玉,儲墨不涸,積墨不腐。清人朱棟的《硯小史》載:“澄泥之最上者為鳝魚黃、黃質黑章名鳝魚,黃者色若鳝魚之肚,又稱鳝肚黃,較細膩發墨,用一匙之水,經旬不涸,一窿之墨,盛暑不幹。”其中雖有些誇張的成分,但亦可從字裡行間窺見上品澄泥硯的珍貴。由于澄泥硯以細泥燒制而成,可塑性強,因此其雕刻造型往往格外細膩,風格獨具。
清 明善堂藏石渠式澄泥硯
這方清代澄泥硯出自明善堂所藏,底部镌刻有“明善堂珍賞”為記。明善堂為清代著名收藏家怡僖親王弘曉的書房,曾曆藏衆多皇室秘寶。這方澄泥硯正是其珍藏之一,顔色為最上乘的鳝魚黃,包漿濃厚,淳古可賞。整件作品造型為辟雍式,所謂“辟雍式”,源于西周天子所設之明堂。“辟者,璧也。象璧圓又以法天,于雍水側,象教化流行也。”,因而辟雍四面環水,圓如玉璧——這也是辟雍式硯台的造型特征:硯堂凸起,四周下凹猶如水池。這件辟雍式澄泥硯,硯堂留有研痕,硯池則依稀可見當年蓄墨餘迹。硯台側面環邊圓雕三組博古獸面紋作為裝飾,栩栩如生,又有薄雕博古獸紋飾帶,與辟雍式這一古典的硯台形制相互呼應,古樸大方,韻味深厚。同時又配有紅木硯盒,更顯典雅珍貴。
清 海屋添壽端硯
除了澄泥硯以細泥燒制而成之外,其餘三大名硯均為石質,其中由以端硯最受文人喜愛。依然是宋代蘇易簡的《文房四譜》,寫道:“端硯,青紫色,琢之為硯,可值千金”,明代大收藏家項元汴的《蕉窗九錄·論硯》認為:“硯以端歙為上,古端之舊圪下岩,天生石子,溫潤如玉,眼高而活,分布成象,磨之無聲,貯水不耗,發墨而不壞筆者,為希世之珍。”可見其在文人眼中,價值勝于千金。端硯之所以如此受推崇,主要原因在于它的質地。
吳昌碩款硯台(橋本關雪舊藏)
端硯之石采自端溪,其石性溫潤、紋理續密、發墨貯水、磨之無聲、溜不損毫。張潮在《硯林小引》中提到,很難尋覓到完美的硯台,主要原因在于“其或宜于筆者,辄不肯輕易受墨。能發墨者,又往往不宜于筆。二者不可得兼。”能夠順暢磨墨的硯台往往對于毛筆也有磨損的傷害,而不磨損毛筆的硯台又常常不能輕易受墨,難以兼顧。然而上好的端硯就是一種既不損毫又易發墨的佳品,其溫潤程度猶如美玉,徐渭稱贊端硯“端石之佳,生于水涯。溫膩為玉,斯乃然也。翩翩公子,弄筆生花。”這種形容一點也不為過。而端石的開采又極為艱險困難,蘇轼在《端硯銘》中寫道:“千夫挽绠,百夫運斤,簧火下缒,以出斯珍。”物以稀為貴之下,上品端硯又更加珍貴了。難怪徐似道《買硯》詩中說“俸餘宜辦買山錢,卻買端州一硯磚”了。
清 高士年銘鳳凰紋端硯
文人最愛的端硯,其中一方端硯更是清代高士年所銘。高士年,字斯億,号雲客子,侯官(今福州)人,清代文學家、書畫家。據傳,高士年曾為朱彜尊畫竹,他為這方端硯所刻銘文同樣為朱彜尊的《題端溪硯》:“雲漢天,水石淵,金玉兼;柔而立,華而質,溫如栗;雷霆馳,風雨迷,吾用之。”筆法足見其功力。其形制方正,簡潔流暢,硯堂與硯池自然過渡,更顯其溫潤的氣質,柔美的下沉曲線與煙台整體挺拔的直線形成鮮明對比,落落大方,極富形式美,與端硯質地暗合。這方端硯形制簡潔質樸,而雕刻卻不失清代華麗的特點,邊沿雕刻連綿的雲紋,柔美而富有韻律,硯池處則薄雕一隻鸾鳳,在雲間翩翩起舞,輕盈潇灑,頓時中和了硯台的厚重感,可謂點睛之筆。
清 螭龍紋瓦形端硯
宋代的硯在形态造型方面較之唐代變化相當的明顯。由于宋代崇尚優雅秀 美,輕盈潇灑的審美情趣,硯的形态造型大都數是以長方形為主。其中以宋代最流行的抄手硯為代表如圖。此形式的硯一改唐外擴曲線給人飽滿、雍容感覺的風格,以直線來構造硯的整體造型,讓人感覺典雅大方。硯池部位運用簡潔流暢的曲線,使得器形形态富于變化。滿足功能的同時又追求一種形式的外在美。
近代 陳子奮銘紅絲石硯
當然,硯台品類之多,遠不止四大名硯而已,在這四大名硯之外,也不乏名品。如紅絲硯、漆砂硯等,亦為文人所賞識。紅絲硯,又名青州硯,以其紋理聞名。《西清硯譜》雲:“(紅絲石)其色紅黃相間,佳者絕不易得,故世罕流傳。是硯紅絲映帶,鮮豔逾常,而質古如玉,洵為佳品。”北宋的唐詢(字彥猷)對于硯台研究頗深,著有《硯錄》,他就認為紅絲硯為硯中第一。明人謝肇淛《五雜俎》記錄了唐詢對于紅絲硯的品評:“唐彥猷謂紅絲石為天下第一。蔡君漠問其故。曰:‘墨,黑物也,施于紫石則暖昧不明,在紅黃則色自現,一也。研墨如漆,石有脂脈,能助墨光,二也。其言甚辨。’”在唐詢看來,紅絲硯紅黃相間的色彩襯托了墨的純黑色,另外,還能襯托出墨的光彩。而清人王士祯的《分甘餘話》則記載了唐詢從另一個角度對紅絲硯的品評:“資質潤美,發墨久,為所浸漬,即有膏液出焉。此石之至靈者,非他石可與較,故列之于首。”這方紅絲硯乃是近代篆刻家陳子奮在他的頤谖樓所銘,色彩鮮明,雕刻亦富有裝飾趣味,充實而不浮豔,所配漆盒又充滿了閩地韻緻,為紅絲硯中的典範珍藏。
清 雙清圖淌池端硯
楊師道的《詠硯》詩中說:“圓池類辟水,輕翰染煙華。”這大約是文人對于硯台溫柔的形容。而範成大說“夢裡何人歌式微,覺來石友在書帏。”則将硯台作為自己的“石友”。“取一佳硯,勝于拱璧”,這個千年以來一直長伴文人左右的良友,如今仍在我們的書房案頭,将這一抹文人情懷繼續傳遞綿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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