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實/整理
【編者按】
近日,北京大學中文系孫玉文教授做客清華“學堂開講啦”,圍繞古詩文中的名物詞,主要以《詩經》的植物詞為例,講述了為何掌握古代名物詞的知識有助于把握古詩文的主旨脈絡和段落關系,如何通過古代名物詞解讀出文本背後的言外之意,又該如何利用古人的注釋去解讀古詩文,以及在認知古代名物詞的過程中需要注意的三大問題。以下講座内容根據主辦方提供的現場錄音稿摘編整理,經孫玉文本人審定并授權發布。
孫玉文教授在講座現場
古詩文中的名物詞主要是指草木鳥獸蟲魚等事物的名稱。由于社會的進步,語言文化的發展,因此許多人對古代的名物詞很陌生,導緻了對古詩文的理解不深入,甚至有誤解。古人其實是十分重視名物詞的,在《論語·陽貨》中,孔子說學習《詩經》可以“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郭璞在《爾雅序》中說:“若乃可以博物不惑,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者,莫近于爾雅。”東漢的一位學者王逸在《離騷序》中也說:“《離騷》之文,依《詩》取興,引類譬喻。故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讒佞。”這說明古人不僅識鳥獸草木之名,而且還根據它們各自的特征在寫文章中用作比喻。
要理解古詩文中名物詞的含義,需要特别留意前人的注釋。《詩經》的許多内容,到春秋以後人們就已經讀不太懂了,于是有學者來作注。戰國末期趙國有一位叫毛亨的人,他給《詩經》作的注釋被稱為毛傳;到東漢,又有一位叫鄭玄的學者,他給《詩經》所做的注被稱為鄭箋,對毛傳有所補充、訂正;到唐朝,孔穎達又給《詩經》和毛傳、鄭箋做了注,被稱為孔疏。雖然同是做注,但曆代學者的注釋是不完全一樣的。毛傳和鄭箋對植物詞所作的注釋往往比較簡單;到孔疏,注釋要詳細得多。毛傳、鄭箋常常是就《詩經》中出現的某一個植物詞在上下文中最有利于理解文意的那個特點作出注釋,不是全面釋義。到孔疏,則注重從形貌,生長習性,功用等方面給植物詞作出較為全面的描寫,有時候還舉出例子加以證明。之所以如此,是因為越到後來,時代、文化變化越大,與早先的語境差異也就越大,需要更加詳細的解釋。
了解古代植物詞的含義,可以通過對其中所蘊藏的含義的揭示,對古詩文上下文的文意作更清楚的理解。《衛風·芄(wán)蘭》:“芄蘭之支,童子佩觿(xī)”,毛傳說:“芄蘭,草也。”但如果隻說“芄蘭”是一種草,給人提供的信息有限,後人不容易懂。為什麼要采“芄蘭”呢?這與後面的“童子佩觿”怎麼銜接起來呢?毛傳接着說:“君子之德當柔潤溫良。”原來詩作者在這裡是取“芄蘭”的“柔潤溫良”的含義。鄭箋補充說:“芄蘭柔弱,但蔓延於地,有所依緣,則起興者,喻幼稚之君任用大臣,乃能成其政。”意思是“芄蘭”這種草雖然很柔弱,但是它的藤蔓依附在地上,蔓延開來,所以這裡就隐喻國君年幼,雖然很柔弱,但是可以通過啟用得力的大臣把國家治理好。
《楚辭·離騷》“朝搴阰之木蘭兮,夕攬洲之宿莽”也同樣如此。木蘭和宿莽是兩種植物,屈原為什麼要“朝搴阰之木蘭,夕攬洲之宿莽”呢,這反映了他一種什麼樣的心理狀态呢?這就要從了解古人所認識的木蘭和宿莽的特點和功用談起。因此需要了解古人所認識的“木蘭”和“宿莽”的生長習性,以及古人所賦予的文化含義。木蘭本是一種香木,又名杜蘭、林蘭,皮似桂而香,狀如楠樹;《離騷》中“木蘭”既然可以“搴”,顯然是木蘭花。古人認識到,木蘭去了皮以後不會死去。宿莽,也叫卷施,是一種經冬不死的草。屈原取木蘭的去皮不死,宿莽的經冬不死,比喻自己不顧讒人的攻擊和自己所遭受的打擊,堅持理想,不改變自己節操的英雄氣概。王逸《楚辭章句》說:“草冬生不死者,楚人名曰宿莽。言己旦起升山采木蘭,上事太陽,承天度也;夕入洲澤,采取宿莽,下奉太陰,順地數也。動以神祗自敕誨也。木蘭去皮不死,宿莽遇冬不枯,以喻讒人雖欲困己,己受天性,終不可變易也。”正是通過揭示古人認識到的“木蘭”和“宿莽”的生長特點,顯示屈原這兩句詩的深刻寓意。
毛詩傳箋
了解古代植物詞的含義,有助于把握古詩文的主旨和脈絡。古人對于植物的功用的認識與我們今天用科學手段研究出來的不完全一樣。比如《周南·芣苢》:“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采采芣苢,薄言掇之。采采芣苢,薄言捋之。采采芣苢,薄言袺之。采采芣苢,薄言襭之。”這首詩寫的是女子去采摘芣苢,也就是車前草。我們今天都知道,車前草人畜都不可食用,也不能拿來做裝飾,那女子為什麼還要采呢?毛傳:“芣苢,馬舃;馬舃,車前也,宜懷妊焉。”原來古人認為芣苢對懷孕有幫助,所以這首詩所要表達的主旨是一位婦人希望早日生子。漢朝古詩《上山采蘼蕪》:“上山采蘼蕪,下山逢故夫。” 這首詩寫一位被抛棄的婦人對她原配丈夫的依戀。“上山采蘼蕪”一句有一個寓意:希望丈夫能回心轉意。為什麼這樣說呢?這就需要了解古人對蘼蕪的認識。蘼蕪,古人又叫薇蕪,又叫蕲茝、江蓠,它的葉子跟中藥裡的一味藥材當歸長得非常像,所以古人也管當歸叫蘼蕪。“當歸”一詞在古書中很早就含有“應當歸來”之意,“上山采蘼蕪”也就是“上山采當歸”,也就是希望她的丈夫能夠回心轉意,回到她的身邊來,所以才有了後面的“下山逢故夫”。
詩經《衛風·伯兮》:“焉得谖草?言樹之背。願言思伯,使我心痗(mèi)”亦是如此。這是《伯兮》的第四章。這首詩以一個婦人的口吻,描寫了她對從軍遠征的丈夫的思念。這一段寫她想擺脫對丈夫的渴念,但留下的仍然是痛苦。理解這一段的含義,“谖草”是一個關鍵。為什麼要寫“焉得谖草?言樹之背”呢?毛傳:“谖草,令人忘憂。”谖,通“萱”,谖草又寫作萱草,也就是我們今天所熟知的黃花菜,古人認為它有忘掉憂愁的功效,所以又叫忘憂草。這位婦女之所以要得到谖草,就是要擺脫自己的思君之苦,所以後面很自然過渡到“願言思伯,使我心痗”,“痗”的意思是憂傷成病。正是因為非常思念她的丈夫,結果導緻了她憂傷成病,得了相思病。那麼怎麼樣治相思病?就是前面的“焉得谖草?言樹之背”。因此,當我們去讀古詩文的時候,一定要站在古人的認知的基礎上,才能讀懂其中的含義,從而準确把握詩文中的主題思想,不能以今律古,以今為古。
掌握古植物詞的含義,也有助于理解不同段落之間的關系。《王風·采葛》中有這樣的三章詩,實際上就是三個片段:
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
這首詩的結構層次是十分嚴謹的。開始是三月,中間是三秋(季),最後是三歲(年)。時間上月、秋、歲是從小到大,其中還分别對應着三種植物詞的押韻:“葛”與“月”相押、“蕭”與“秋”相押,“艾”與“歲”相押。更巧妙的一點,就是通過這三種植物,還把國事的小大、緩急結合了起來。葛就是葛麻的葛,毛傳:“葛,所以為絺綌也。”用葛織成葛布,用來制作夏天穿的葛衣。鄭箋:“興者,以采葛喻臣以小事使出。”因為穿葛衣是當暑之事,算是小事。蕭就是蕭草,毛傳:“蕭,所以共祭祀。”在祭祀的時候要用到蕭草。鄭箋:“‘彼采蕭’者,喻臣以大事使出。”因為國家的大事,在于祭祀與戰争,所以采蕭是大事。艾就是艾草。毛傳:“艾,所以療疾。”鄭箋:“‘彼采艾’者,喻臣以急事使出。”治病當然是急事。所以,當你了解了這三種植物詞在古代的含義,你就會發現像《王風·采葛》這樣表面上看起來非常平常的一首詩,但其中卻暗含了如此井然的秩序。
此外,了解古植物詞的含義,還有助于讀懂古詩文中的言外之意。《秦風·蒹葭》:“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但這首詩并不是大家通常所理解的愛情詩。“兼葭蒼蒼”描繪的是夏天時蘆葦長得十分茂盛的樣子;可是後面緊跟着“白露為霜”,白露就是秋露,也就是晚秋蘆葦到了即将凋零、非要收割不可的時候了。這兩句詩所隐喻的是當時的秦國占有了特别好的周王朝故地,但卻沒有治理好,已經到了不得不改變的時候了。那麼問題的症結何在?“所謂伊人,在水一方”這一句給出了答案:原來之所以國家沒有治理好,是因為沒有啟用有才幹的人和事(伊人,喻周朝的禮制),而這些并不在當時的秦國,而是在河水的那一方,跟秦國相距還很遠。隻有掌握了這些植物詞的知識,才能理解古詩文背後真正的含義。
關于這一點還有幾個例子:《魏風·葛屦》:“糾糾葛屦,可以履霜。摻摻(shān shān)女手,可以縫裳。” 毛傳:“夏葛屦,冬皮屦。葛屦非所以履霜。”“葛屦”是夏天穿的用葛做成的鞋,“履霜”就是踩在霜上,也就是指深秋初冬了,原本夏天穿的鞋是沒法在冬天穿的,但是魏國人為什麼卻還要這樣穿呢?鄭箋:“葛屦賤,皮屦貴。魏俗至冬猶謂葛屦可以履霜,利其賤也。”魏國人之所以這樣穿,就是因為葛屦價格便宜,皮屦價格貴,所以《詩小序》說:“《葛屦》,刺褊(biǎn)急也。魏地狹隘,其民機巧趣利;其君儉啬褊急,而無德以将之。”“褊急”就是度量狹小,性情急躁。這裡是用諷刺的手法批評魏地陋習。理解了這一點,也就可以很容易理解後面一句“摻摻女手,可以縫裳”了,“摻摻”就是很纖細的女手,喻指女子剛剛出嫁;裳是古代男人穿的裙子。毛傳:“摻摻,猶纖纖也。夫人三月廟見,然後執婦功。”當時的習俗是要過三個月,新娘到祖廟裡拜見祖先以後,才正式成為這個丈夫家的人,然後才開始做紡織﹑縫紉這樣的事。鄭箋:“言女手者,未三月,未成婦。裳,男子之下服,賤,又未可使縫。魏俗使未三月婦縫裳者,利其事也。”但是魏國的風俗确實還沒等到過完這三個月,就已經讓女子做婦功了,就是說明魏國民風不好,不尊重這個禮節。
《鄭風·出其東門》:“出其闉阇(yīn zhē),有女如荼。雖則如荼,匪我思且(cú)。缟衣茹藘(rú lǘ),聊可與娛。”“出其闉阇,有女如荼”意思是在城門外甕城的重門裡,有一位女子穿着像白茅穗那樣白色的衣服。“雖則如荼,匪我思且”,但是我的心緒并沒有被這位白衣女子所吸引。為什麼不喜歡跟這個“如荼”的女子在一起?因為毛傳:“荼,英荼也,言皆喪服也。”原來那個女子身上穿的是喪服,對于講迷信的古人來講不吉利,所以不能跟她在一起。後面“缟衣茹藘,聊可與娛”中的“缟衣”同樣也是白色的衣服,但為什麼這個就吉利呢?毛傳:“茹藘,茅蒐之染女服也。”鄭箋:“茅蒐,染巾也。聊可與娛,且可留與我為樂,心欲留之言也。”原來是因為她配上了紅色的配襟,“茹藘”在《鄭風·東門之墠》有“茹藘在陂”,孔疏引李巡《爾雅注》:“茅蒐(茹藘異名),一名茜,可以染绛。”它是一種紅色的染料。所以,隻有了解了“荼”和“茹藘”,才能夠把握以草色喻人服飾之色背後的詩旨和上下文的具體内容。
《豳風·七月》:“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載陽,有鳴倉庚。女執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遲遲,采蘩(fán)祁祁。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采蘩祁祁”就是講許多女子采蘩草,為什麼春日裡要采蘩呢?我們都知道古時候是男耕女織,顯然蘩草應該是跟養蠶有關系。鄭箋:“載之言則也。陽,溫也。溫而倉庚又鳴,可蠶之候也。柔桑,稚桑也。蠶始生,宜稚桑。”倉庚鳥開始鳴叫的時候就到了養蠶的季節。養蠶和采蘩有什麼關系?毛傳:“遲遲,舒緩也。蘩,白蒿也,所以生蠶。”原來蘩可以用來墊蠶筐或做蠶山,便于蠶結繭。有人又認為把蘩煮出汁兒後,用汁沃蠶子,可以促進蠶子同時孵化。隻有了解了蘩的作用,我們才可以領會詩作者通過運用養蠶時典型的事物來烘托養蠶的氛圍。
因此,植物的功用作為植物詞的義素,古代有,現代不一定有;前代有,後代不一定有。隻有把這種義素梳理出來,才能正确理解詩文的原意。
既然了解古代名物詞對于正确理解古詩文有如此重要的作用,那麼該怎樣去弄懂這些詞的詞義呢?首先,要牢固樹立曆史主義的觀點,因為許多關于名物的認識古今可能并不一樣。比如杜鵑鳥和杜鵑,如今看來一個是鳥,另一個是花,但古人先有杜鵑鳥,到了唐朝以後發展出杜鵑花。這背後有着怎樣的故事呢?原來古蜀國有一位國王叫杜宇,也就是望帝,他令一位很有才幹的國相去治水,結果那個國相走了之後,杜宇跟國相的夫人私通了。後來國相把水治理得非常好,杜宇就感到臉上無光,非常羞愧,于是就變成了杜鵑鳥,所以杜鵑鳥的别名就叫杜宇。到了每年春季、夏季,杜鵑鳥都會飛來,古人認為,杜鵑鳥嘴巴啼得流出了血,然後鮮血灑落在地上,染紅了漫山的杜鵑花,于是将映山紅也叫杜鵑,也就是杜鵑花。
其次,要特别注意古代名物詞的同名異實和異名同實現象。比如唐代詩人王維有一首很著名的詩《鳥鳴澗》:“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這首詩所描繪的景色一定是春天,因為有“春山”、“春澗”這樣的意象。可是為什麼會有“桂花落”呢?如今我們都知道八月桂花香,雖然唐朝的氣候要比現在暖濕,但無論如何在北方的春天是不可能會有桂花的。郭錫良先生曾專門寫過一篇文章對此進行解釋:桂花實際上是指月光。這首詩所描寫的就是人們忙碌了一天,月光灑滿大地,傍晚的時候山谷裡空蕩蕩的,若隐若現的滿月突然從雲彩裡鑽了出來,又大又圓,驚動了山裡的鳥兒,在山澗中啼鳴。這裡的桂花就是同名異實。
再次,要注意名物詞含義古今的變化,要重視前人的注釋。對于一個植物詞,要從狀貌、生長習性、功用幾個方面去認知;對于植物詞要這樣了解,對于動物詞也同樣如此。例如《豳風·七月》:“一之日于貉,取彼狐貍,為公子裘。”其中“貉”是一種皮毛獸,今天叫貉子,也叫貍。有人認為“貉”在《詩經》時代是較貴重的皮毛獸,這恐怕是以今律古。根據前人的注釋,在《詩經》時代,“貉”談不上貴重。鄭箋說:“于貉,往搏貉以自為裘也。狐貍以共尊者。”當時的時代“貉”沒有“狐貍”貴重,所以“自為裘”。孔疏更明确指出:“以經‘狐貍’以下‘為公子裘’耳,明‘于貉’是民自用為裘也。讀了古注,我們就可以知道,在上古,“貉”談不上貴重。因此,“一之日于貉”是一層意思,“取彼狐貍,為公子裘”是另一層意思,不能以為“貉”和“狐貍”都是“為公子裘”。
責任編輯:臧繼賢
校對:徐亦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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