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家有個六十多歲的夥計張德輝,趁年下回家之時,他自己謀劃着“今年紙劄香料短少,明年必是貴的。趕端陽前我順路販些紙劄香扇來賣。除去關稅花銷,亦可以剩得幾倍利息。”薛蟠正好挨了柳湘蓮的打,打算跟着張德輝一起出去一趟,名為做買賣,實則想出去躲躲羞。雖是如此,薛蟠這次的打算倒也有些的道理,他想,雖說是皇商,自己卻連戥子算盤都沒摸過,更别說地土風俗遠近道路都有哪些物産了----呆霸王竟然被柳湘蓮打出些積極心态來,也算是這一頓揍沒白挨。不管是賠是賺,這是薛蟠唯一做的一件正經事,這就比賈家大多數人都強多了。
看看榮國公甯國公那些後代,正如冷子興所說:“生齒日繁,事務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畫者無一。”
生齒日繁,是說人口越來越多。鳳姐也對王夫人提過:“如今丫頭也太多了,保不住人大心大,生事作耗,等鬧出事來,反悔之不及。”其實何止是丫頭太多了,鳳姐過生日時,老太太提議湊份子,有這麼一幕:
這裡面有兩個重點,第一,賴嬷嬷比少奶奶們的錢還多,第二,老太太的話說完,“衆媽媽連忙答應”,可見這樣的奴才并不止賴嬷嬷一人。這裡面定有張德輝那樣有心路善經營的,隻怕也夾雜着些詹光(沾光)、單聘仁(善騙人)這樣的。除了這些,普通下人就更多了。賈府的奴才們誰不盤算着把兒女安排進來捧個好飯碗?像柳五兒這樣的,身體弱做不了什麼事,她家的打算是讓她進怡紅院混個閑差,不僅可以掙月錢,“便是請大夫吃藥,也省了家裡的錢”。柳家能這樣打算,必定是賈府裡閑差不少。奴才大了,配成雙又衍生出小奴才來,像鴛鴦、紫鵑等,都是“家生子”奴才。人越來越多,大家族卻有不能破的規矩,連薛家也是一樣。夏金桂多嫌着香菱,氣得薛姨媽說叫個人牙子來把她賣了,寶钗一旁攔住說:“咱們家從來隻知買人,并不知賣人之說。媽可是氣的胡塗了,倘或叫人聽見,豈不笑話。”不落魄到等銀子吃飯誰拉得下臉來賣奴才?不管他内囊空不空,面子是不能不顧的,這也是“生齒日繁”“事務日盛”的一大根源。
俗語說的,“一個和尚挑水吃,兩個和尚擡水吃,單三個和尚沒水吃”,人愈多,事愈雜,等靠扯皮風氣越重。甯國府就是例,秦可卿葬禮上,遺失東西、臨期推委、濫支冒領……王熙鳳稍一整理就理出一大堆問題。可卿葬禮上反映出來的這些,不也正是榮甯兩府的弊病嗎?隻是程度不同罷了。
奴才們“人大心大”,為自己打算是正常的,所以就有了做了官的賈家奴才賴尚榮,發了财的薛家奴才張德輝,連周瑞家的女婿冷子興也把古董生意做的風生水起的。他們的正經主子們在幹嘛呢?
賈敬在燒丹煉藥,做神仙夢;賈赦一味好色吃酒收集小老婆,連他親娘賈母都說他“官兒也不好生作去,成日家和小老婆喝酒。”大老爺對事務不熱心,“譜兒”卻最大。隻在家裡高卧,凡有芥豆之事,賈珍等或自去回明,或寫略節。原來他當的是皇帝,批批略節這樣的“奏章”就行了。偶爾想起什麼來,立即“傳旨”給下面人進來“面奏”。看賈赦在家裡的模樣,就知道他在官場是如何了。必定也是擺着譜兒不幹事兒,就像如今一些端着架子不作為的領導一樣,凡事不經手,甚至不過目,鬧笑話是早晚的事。振興家業的事就别指望他了。
賈政倒是兢兢業業,卻又缺乏靈活。而且“一向不慣俗務”,家裡的事全憑别人料理,閑暇時隻和清客談講。殊不知日常生活一應雜事裡全是學問,一句“不慣俗務”其實正是沒這份能力。
賈珍更不必說,腦子裡的酒色比賈赦有過之無不及。賈赦是“略有個平頭正臉的就不放手”,賈珍是連兒媳婦都不放手,這樣一肚子雜碎的人,能指望他什麼?
他們難道都不慮後的?也不是。
中秋節時合家歡宴,賈赦說過“咱們這樣人家,原不比那起寒酸,定要雪窗熒火,一日蟾宮折桂,方得揚眉吐氣。咱們的子弟都原該讀些書,不過比别人略明白些,可以做得官時就跑不了一個官的。” ----仗着祖宗的功績,官也有,錢也有,愁什麼呢?
主子不愁,奴才卻有愁的。和國公爺一起出生入死的焦大忍不住了就開罵:“哪裡承望到如今生下這些畜牲來!”容易得到的人學不會珍惜,隻有知道這份富貴來之不易的老奴才才會心疼的看不下去。
後生裡面,倒有幾個能幹的。琏二爺是頭一個,去平安州辦理機密大事的是他,送黛玉回蘇州料理林如海喪事也是他,建造大觀園種種事務更是少不了他的份兒。可賈琏雖說有些才幹,卻隻想守着家裡的“金盆”就滿足了,絲毫沒有大作為的志向。何況他有賈赦那樣一個隻知私欲的老子,為幾把扇子買不來就能把他打個動彈不得,“子不教父之過”,這樣的父親能教給他什麼?琏二爺不但不能得益,隻怕還要時時琢磨如何躲避老爹那毫無道理可講的棍棒,再有幾個“多姑娘”這樣的在眼前晃,他哪裡還有心思顧别的?
寶玉簡直是和政老爹如出一轍的“不慣俗務”,連黛玉都說:“我雖不管事,心裡每常閑了,替你們一算計,出的多進的少,如今若不省儉,必緻後手不接。”寶玉腦子裡過都沒過一下,開口就是:“憑他怎麼後手不接,也短不了咱們兩個人的。”真是如他自己所說:“我能夠和姊妹們過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什麼後事不後事。”
環哥兒還小,況且他跟着趙姨娘,腦子裡填滿了“大家都欺負我不是太太生的”“想法兒治寶玉一下子才出氣”這些雞零狗碎,縱是長大了怕也有不了什麼出息。
賈蓉賈薔倒是在學習着辦事。建大觀園時他倆一個負責監造金銀器皿,一個下蘇州采買。委以這樣的重任不是因他們多有才幹,而是這倆人和珍大爺關系最近。他倆事還沒辦,倒先學會了“人情世故”,一個悄問鳳嬸子,一個悄問琏二叔“要什麼東西順便弄來孝敬”,反正不是自己的錢樂得送人情。賈琏已經看出來采買一事“裡面大有藏掖”,一個十幾歲的孩子未必能勝任,可礙于珍大哥的面子也不好說太多,又有鳳姐旁邊撺掇,這五萬兩銀子的大宗采買就由一個講價錢會經濟一概不知的賈薔去負責了。還美其名曰,不過是個坐纛旗兒,自有底下的人懂,殊不知外行管理内行從來都是大忌。更可笑同去的還有單聘仁、蔔固修兩個清客相公,這畫面多像一隻小山羊帶着兩隻老狐狸?這五萬銀子有多少藏掖隻有天知道罷了。單此一件事就看出賈府用人輕率,銀錢散漫。
其餘族人賈芸賈芹等,家境貧寒,讀書不成,都想着指靠賈府這棵大樹混碗飯吃。一個讓老媽出馬找鳳姐要了個管理和尚道士的事情,一個千方百計送禮奉承得了個種樹的差事,對于他們來說已經很心滿意足了。
女人裡面,鳳姐是個女将軍,差伐決斷不讓男人。面對一日比一日大的虧空,她能想到的也不過借當和拿着銀子放利錢這兩種辦法。賈府廣有田地,收租子是最大的經濟來源。黑山村莊頭烏進孝一次就送來一個車隊的東西,和折合糧食牲口的銀子兩千五百兩,卻還不夠賈珍過年用的。田莊土地是靠天吃飯,旱澇不定,收成不穩,那麼為何沒有一個人像張德輝那樣籌謀着做些生意呢?
因為身份。商居“士農工商”四民之末,堂堂皇親貴胄去經商做買賣,豈不太失身份?薛家是紫薇舍人之後,也是官宦之家出身,現如今做的是皇商,專門為皇家宮廷采辦物資的,可倒底沾一個“商”字,在四大家族排名最末。在當時這種觀念中,賈府怎麼可以自輕自賤去做生意呢?連薛家都“隻知道買不知道賣”,不然就“被人笑話”,何況賈家?
到後來,誰都不難看出家裡的架子是在強支撐,可子孫們一不能經商,二不想讀書,隻等着世襲的現成官兒來做,等着祖宗保佑着再發一筆大财,這樣的思路怎麼能不垮呢?甯府裡夜宴之時,在“佩鳳吹箫,文花唱曲,喉清嗓嫩,猜拳行令”的縱情歡樂中,忽然祠堂中傳來一聲歎息,看時無人,卻聽見槅扇開阖之聲。一片陰森森的鬼氣打斷了熱騰騰的歡笑聲,真是讓人唏噓驚恐。
甯榮二公用血汗掙下的一場榮華富貴,後人卻個個不知珍惜。縱情縱欲胡作非為的,隻求自保偷空揩油的,事不關己閑散度日的……怎能讓祖宗在天之靈安息?
賈府的敗落,貴妃薨逝、官場複雜是外部原因,正應了“忽喇喇似大廈傾”這句話;而子孫處優養尊不知進取卻是實實在在的内部根由,以他們内心的格局對應一個悲慘結局簡直天經地義----“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
《林梅朵讀紅樓系列》 第十四回 ,每周三更新
曆史堂官方團隊作品 文:林梅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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