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庭夫婦公司接受調查後，前TST代理張虹被上線拉黑了，還被一些同行删掉微信。

在以往，TST每上一次熱搜，她的朋友圈裡就熱鬧一次。這次，仍有許多同行刷着一樣的文案，認為媒體在造謠。“可能手裡囤的貨太多了，也沒辦法，就隻能繼續騙。”她說。

4月19日，據媒體報道，張庭、林瑞陽夫婦創辦、經營的達爾威公司因從事傳銷活動，導緻公司名下96套房産被石家莊裕華區市監局查封，價值17億元。工商信息顯示，上海達爾威貿易有限公司是“TST庭秘密”運營主體。

并非所有代理都願意像張虹這樣主動割席。

由于處罰決定書對TST的處罰僅涉及罰款，未吊銷該公司的營業執照或者責令停業整頓，目前TST仍能正常經營，更多代理還在設法解套。

一位做了7年的代理拒絕了記者的采訪，“我還在做的（得）很好，在好好賣貨，也沒囤過貨，公司都是一件代發，你的良心不痛嗎？”随後将記者拉黑。

這位代理的微博頭像是和張庭的合影，這意味着她至少做到了百萬的月業績。她曾經寫道，“無論現在的你處于什麼狀态，是時候對自己說：不為模糊不清的未來擔憂，隻為清清楚楚的現在努力”。

TST庭秘密的線下聚會。受訪者供圖

【1】代理主動向反傳銷人士遞交材料

在得知TST已被涉嫌傳銷立案後，張虹默默解散了手裡的群。她把家裡的囤貨低價甩賣了一些，還留下價值一兩萬的産品自用。

她說，出了事，不好意思送給别人。

4月19日，據澎湃新聞報道，張庭林瑞陽夫婦創辦、經營的達爾威公司因從事傳銷活動，被石家莊裕華區市監局于去年7月查封了公司旗下96套房産，總價值17億元。

當天下午，“TST庭秘密”在官方微博發布了一份律師函稱，“TST庭秘密”的運營主體公司——上海達爾威貿易有限公司（以下簡稱“達爾威公司”）正接受并配合相關部門的合法調查。

上述律師函提到，“之所以一直不發聲是出于自覺遵守相關法律法規的要求，即任何主體均不得在配合相關部門工作中擅自公開任何信息。由于案件複雜，目前不便回答各方問題，請媒體朋友不要無端猜測。”

TST内部盛傳，張虹是導緻TST被查的關鍵人物。

張虹告訴九派新聞，2021年初，她加上的林瑞陽的微信是助理冒充的。那段時間，她還聽聞了許多關于“TST是傳銷組織”的說法。

最重要的，她說，在TST實在賺不到錢。她想要知道個究竟，于是給中國反傳銷協會會長李旭發去資料。

李旭曾加入傳銷組織，還是個傳銷骨幹，在認清傳銷騙局後，緻力于反傳銷活動。大約兩三年前，他已收到不少關于TST的咨詢，電話大多來自受害者家屬或朋友，他們懷疑身邊的人參與了傳銷活動。

由于咨詢者無法提供實質性證據，他也難以判斷。直到張虹給他發來内部資料。

李旭告訴九派新聞，目前，判斷傳銷行為的主要依據為2005年國務院公布的《禁止傳銷條例》，其中規定了傳銷行為的三種表現形式：“入門費”、“拉人頭”和“層級團隊計酬”。他說，不管打着什麼旗号，穿着什麼馬甲，隻要同時具備這三種特征，都涉嫌傳銷。而這三個特征，TST都占了。

“其實大部分微商代理都涉嫌傳銷。”李旭說，傳銷必須得發展人、組建團隊，這樣才有錢拿。很多微商招募代理，打着“自用省錢、分享賺錢”的口号，實際上“分享”就是拉人，拉的人越多，銷售的業績越多，提成也越多，“這就是典型的網絡傳銷模式”。

2021年12月23日，李旭所在的反傳銷團隊給石家莊裕華區市場監督管理局寫了一封查證函，并得到回複。

在回複函中，石家莊裕華區市監局表示，“根據多起群衆舉報核查，我局于2021年6月5日對上海達爾威涉嫌傳銷立案調查，并逐級向上級報備。因其利用金融機構轉移或隐匿涉傳資金，我局已依法申請人民法院采取保全措施，目前案件在進一步調查中。”

TST的獎金制度。圖片來源：新浪微博

【2】曾在台下感動到哭泣

張虹始終記得2017年的春天。那次，TST請了張信哲、汪東城、張韶涵等人，在南京辦了一場演唱會。

為了參加活動，她請假自費前去。除了路費和食宿費，像這樣的演唱會，至少要囤一兩萬元的貨才能獲得資格。

張虹不想參加，可上線告訴她，要是不去，下線的人會覺得她做得不好。

“誰朋友圈還沒幾個做TST的呀，為什麼人家要跟着你幹，在你這裡開卡？肯定是因為你做得好。你做得好，連公司活動都參加不了嗎？”張虹說，當時她被這種說法打動了。

演唱會開始前，照例是幾位代理連說帶哭地“現身說法”。她們講到自己從前過得很不如意，直到遇見TST，命運被改變，走上人生巅峰。張虹在台下聽着，也跟着哇哇哭，決心回去更加努力，做大做強。

TST，全稱為TIN'SECRET，是上海達爾威貿易有限公司旗下品牌，由林瑞陽、張庭夫婦于2013年創立，以化妝品、護膚品為主打品類。

關于TST，流傳着一個頗具浪漫色彩的品牌故事：林瑞陽，曾經的瓊瑤禦用男主角，在法國發現了酵母的神奇功效，并将其贈送給愛妻張庭作為“愛的禮物”。随後這種神奇的功效讓林氏夫婦歎為觀止，經過19年的科技和研究，成功研發出了全球唯一活的、有生命的保養品，2013年在内地進行推廣。

包括林志玲、趙薇、徐峥夫婦在内，衆多明星為此站台，不僅在社交朋友發布自用圖片，還參與線下活動。

疫情之前，平均每兩三個月，TST會組織一次線下活動。在最興盛的那些年，公司的活動規格高得令人咂舌。巴黎、塞班度假，五星級酒店、七層的郵輪開趴……跟各路明星的合影一發到朋友圈，點贊不計其數。

對代理來說，跟張庭夫婦合影比演唱會本身更重要。因為一旦将頭像換成合影，就意味着得到了公司認可，也意味着自己賺到了錢，甚至能帶領别人賺錢。

和林瑞陽合影是容易的，隻要參會就行。但隻有月業績達百萬以上的人才能跟張庭合影。

張虹記得，2017年那場南京演唱會結束後，和林瑞陽排隊的人，從晚上9點排到淩晨3點。

在TST内部，張庭和林瑞陽自稱家人。林瑞陽自稱“林大哥”，“大哥給你們撐起一片天，所有的風險大哥擔着，幾十億的産品大哥囤着，教你們做生意，帶你們掙錢。”

張虹記得，有一次在群裡，“林瑞陽”說，群裡大部分都是寶媽，TST可以讓你們既照顧孩子，又有一份收入。看到這些話，張虹被打動了。

在群裡、線下活動裡，很多代理都說自己通過TST發家緻富，改變命運。“老闆說了，為什麼别人做得好，是因為他們分享得多。”

後來張虹才意識到，“分享”其實就是拉人，就是騙，“騙的人越多，工資才越高。”

曹格、陶虹與張庭夫婦合照　網絡圖片

【3】“分享經濟，無本萬利”

回憶起加入TST的過程，張虹說，還是貪心作怪。

2016年初，一位老鄉來到張虹公司樓下，要送她一款TST的産品。張虹百般推脫，從不好意思說到不了解産品。

老鄉于是給她看了自己手機裡的圖片，陶虹、趙薇等明星都在使用。老鄉說，TST是明星的自用産品，和代言産品還不一樣，功效好是一方面，主要是能掙錢。

老鄉找了她好幾次，給她介紹TST的前景，還舉了個例子：一位92年的小姑娘，做了TST代理之後，月入20多萬元。至于老鄉自己，入行4個月，賺得不多，“每個月也就八千塊”。

張虹心動了，她每月收入隻有3000多元。

但她害怕賠錢。老鄉說，老闆不差錢，這叫分享經濟，“就跟去飯店一樣，發個朋友圈，人家送一個果盤。而且公司一件代發，不用墊任何資金。”操作也簡單：加群、注冊會員、複制文案發朋友圈、有人買的話就在微信公衆号上下單，輸入賣家地址，“就動動手指頭”。

簡單歸納就是，“無本萬利，操作簡單。”幾個來回後，張虹加了群，成為TST的會員，成為這位老鄉的下線。

很快，朋友圈裡有人找她開卡。上線告訴她，做TST代理可以掙兩份錢，除了零售返現，還能給人開卡。跟自己開卡的人成為自己的下線，内部人稱之為“兒子輩”，“兒子輩”開的會員就是“孫子輩”，隻有兒孫們要有業績，自己就能從中提成。

但擁有子孫是有門檻的。她隻是銀卡代理（又稱藍卡代理），買夠2500元的産品才能升級為金卡代理（又稱紅卡代理）。于是，她湊單買了2600餘元的産品，成為金卡代理。但她發現，返現還是很少，一個月就幾百塊錢。

上線鼓勵他，如果想賺大錢，得開一百張卡，成為“創始人”。創始人的獎勵不受紅卡規定的限制，賺得更多，還能“世襲”。“那些賺了十幾二十萬的，都是創始人。”張虹說，那時她已經開了30多張卡，放棄有點可惜，于是決定繼續。

【4】為拉下線背語錄、“講故事”

群裡經常有雞湯投喂，“拒絕你沒關系，你看李嘉誠被拒絕了多少次？”“人家質疑你，那是因為你以後跟人家都不是一個圈層的了，你看人家馬雲成了馬雲，就跟王健林玩去了。”

這些語錄，她不僅拿去說服下線，也拿來自我說服。沉浸在這種氛圍裡，她堅信努力就會有回報，“一開始還不相信，說1000遍你就信了”。

發展下線是有技巧的，她給九派新聞發來一個名為《朋友圈這樣打造，你就是大咖》的文檔，這是針對金卡代理發朋友圈的内容培訓，“如何在賣貨的同時，側重點找到更多代理，快速組建自己的團隊。”

文檔裡說，最重要的是展示自己的強大，把自己塑造成大咖。“在朋友圈裡一定要呈現你是一個很牛的老大，跟着你做微商什麼問題都不用愁，隻有别人心中的顧慮直接就消除了，自然就想加入你的團隊。”

這需要“造勢”，“做微商是真真假假虛虛實實，虛實結合”。具體操作包括用小号僞裝成客戶跟自己聊天、轉賬、開卡、給自己好評。還要講好故事。

故事情節大約是這樣的：代理以前生活不好、家庭地位低下，但跟着自己賺錢了、強大、走上人生巅峰了。這個故事的主角可以是寶媽，也可以是上班族，要找到他們的通電，發到朋友圈裡讓人對号入座。

張虹記得，那些日子，她見到誰都想讓人開卡。做微商的、賣内衣的都問了，誰家媳婦在家裡的，趕緊沖過去給人分享副業。她拉“兒子”，“兒子”拉“孫子”，終于，她擁有了六七百個群友，開到第100張卡。

張庭夫婦和陶虹在會場切蛋糕。　網絡圖片

【5】狂刷“花呗”、信用卡，工資截圖造假

感覺達到了創始人的入門資格，她興奮地找到上線，卻被潑了盆冷水。上線告訴她，成為“創始人”除了有人數上的要求，還有業績上的要求：連續3月，每月團隊銷售額達到10萬元。

當時，她每個月的業績才2萬，距離10萬遙遙無期。上線安慰她，很多人都做到了。有人一個月掙了十幾萬，也有人掙了二十多萬。

“人家北京一個大學老師，人都辭職不幹了，專門做這個，人家傻啊？人家比咱有文化，比咱見的世面多。”張虹記得，上線給她講了這個“故事”之後，建議她自己囤貨，因為很多人也是靠囤貨當上創始人的。

張虹照做了。為了達到營業額，花呗、各種信用卡倒騰，找朋友借錢囤貨，買夠了這30萬元的業績。

但考驗接踵而至。上線告訴她，即便成為創始人，也不能一勞永逸。一旦連續3個月沒有完成考核，就會被淘汰，被剝奪“創始人”資格。

為了業績，張虹開始嘗試一些欺騙性行為。

前述文檔提到，發工資那幾天一定要多曬工資，如果覺得自己工資低的話，可以曬群裡其他人的工資，“不要想着這是作假、不好，這就是銷售手段”。

張虹的上線曾教給她制作“假工資”的方法。比方說，收到800元的工資後，可以複制短信，在800後加個0，把老公（或者其他人）的手機号碼标注為工商銀行，用這個手機号給自己發短信，這就顯示收到了8000元的工資。

聽到這個方法，張虹驚呆了，“天哪你們這腦子動的，這不是騙人嗎？”但她還是照做了，“要是不這麼發，隻掙800怎麼好意思發朋友圈？”

【6】“爛臉”與“排毒”

除開涉嫌傳銷，TST還曾頻頻被爆出會導緻“爛臉”。

4月19日，“小紅書”用戶王歡告訴九派新聞，五六年前，她在TST一位代理朋友的推薦下，從朋友手中購入幾千塊的冰肌如玉系列和酵母面膜。用了大概兩個月，她的臉上長滿閉口。

那位代理朋友告訴她，這是皮膚排毒的過程，繼續用就會好。看着自己的臉，王歡覺得惡心極了。

網絡圖片

她在網上搜索，發現不止自己一個人出現了這種情況，趕緊去了醫院看了皮膚科。醫院沒辦法斷定是不是TST産品的原因，可王歡認為，那段時間隻使用了TST的護膚品，不太可能是其他原因導緻。

她之前用的都是從香港購入的大牌産品，盡管價格昂貴，但沒出過問題。好在，她使用的時間不長，沒留下後遺症。但在醫院治療期間，她花了1萬多元。

被勸說“過敏”的經曆在很多人身上發生過。

據時間視頻，一位網友在TST軟件上購買超萬元産品，全臉爆痘、脫皮、發癢，這位網友說，“我媽都要跟我睡，幫我把手和腳綁起來，防止我去摳臉，真的是我這輩子經曆的最恐怖的事情。”但代理卻告訴她，這是正常的排毒反應。

面對質疑，TST的回應斬釘截鐵。此前，張庭曾發微博長文，強調問題與TST無關：“TST産品依法合規三證齊全，且有專業的第三方檢驗檢疫機構做衛生安全性試驗。每個用戶的膚質不同，所以會對化妝品産生不同反應。”

但當類似“過敏反應”發生在代理商自己的親友身上時，事情就變得有些微妙了。

2015年底，河北的劉萍生完二胎在家休養，那時微商正火，加上對張庭有好感，于是她選擇加入。

因為擔心護膚品是“上臉的東西”，她每次拿到産品都會試用。有一次，她的表姐和幾位朋友在使用了TST的一款洗面奶和活酵母面膜後，出現了過敏反應。

針對這類問題，劉萍能在代理群裡學到統一的回複話術。比如，用戶使用後若是臉幹、起皮，是因為“原來使用過帶激素的産品，現在出現了斷激素反應，堅持使用就好了”。若是出現爆痘或其他過敏反應，回複則是，“這是排毒的過程，須堅持使用。”

許多朋友用過一次再無下文，她不好意思再問，也不敢大規模推銷。為完成每個月的銷售額，她都是從自己的口袋裡掏錢買産品。

“為了拿一點提成，不得不繼續完成那1000塊錢銷售額，所以就一直堅持着。發展到後面，每個月需要完成2500的銷售額，要求總是在給你提高。”

第一年，她沒太在意回報。一直到2021年底，TST被爆出涉嫌傳銷，她才想起計算這些年的投入。

她發現，近6年下來，她投入超過30萬元，但分成不到5萬元。她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在這件事情上虧損巨大。

【7】“賺大錢，回報他們的質疑”

在代理TST之後，張虹一度感覺自己魔怔了。

夜裡，她總想着如何發展團隊，想到睡不着。如果壯大不了團隊，家裡的囤貨也賣不出去。後來，她不得不到拼多多和閑魚上低價專賣。

有一次，因為倒賣商品，她被TST罰款，倒扣一個月工資。但這仿佛沒能阻止代理們的轉賣行為。“大家都砸價轉賣，隻能出别人更低的價格，最後大家都沒掙着錢，就老闆掙錢了。”

親人反對的聲音也很大，認為這是傳銷。但她聽不進去。有時候，女兒要媽媽陪，她對女兒說，“媽媽給你掙錢呢，要不你這個學費從哪來，你想買這個那個玩具不都得掙錢嗎？”

當聽到女兒說“好像TST比我還重要”的時候，她把孩子批評了一頓，孩子露出委屈的神情。現在回憶起這些，她後悔到想哭泣。

TST群裡流傳着這樣一則小故事：有一天，夫妻倆在小區散步。妻子說，閨蜜做生意已經賺了大錢，買了别墅，都怪老公要攔着自己，不讓自己買别墅。老公回答，我隻是攔着你，這麼小的困難你都克服不了，還想買别墅？

“這個故事的意思是，即使家人反對也不要退縮，要等将來賺大錢，回報他們的質疑。”張虹說。

一位代理的朋友圈。　受訪者供圖

為了避免夫妻矛盾，劉萍沒敢向愛人提起虧錢的事，隻是默默退出代理。現在，快一年了，她家中囤積的産品還有幾大箱，好些已經快過期。

說起TST，盡管時隔多年，王歡仍憤恨不平，“不要相信微商，三無産品，用這種産品隻能是坑自己，坑自己兜裡的錢。”

她早已删掉那位代理朋友的微信，并希望TST受到嚴懲。

（文中張虹、王歡、劉萍為化名）

九派新聞記者 覃钰钰 曾憲雯 楊冰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