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5日晚上7時(瑞典當地時間下午1時),2017年諾貝爾文學獎揭曉,花落日裔英國籍作家石黑一雄。這一結果有些出人意料,原因之一是石黑一雄在此前的諾獎賠率榜上并未露臉,甚至未進入世界各大媒體的預測範圍。與此同時,也有人認為石黑一雄摘得桂冠實屬意料之中。
在石黑一雄獲獎當晚,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采訪了社科院外國文學研究所前所長陸建德和作家格非,兩位譯者——浙江大學外國文學研究所副所長郭國良和上海對外經貿大學副教授周小進,以及上海譯文出版社石黑一雄作品責任編輯馮濤,聽他們說說對于今年諾獎評選與獲獎者石黑一雄的評價與感想。
格非(作家、清華大學文學院教授):
石黑一雄的文學成就非常突出
石黑一雄獲獎是理所當然的。他的作品的中譯本我基本上都看過,我覺得他是當代非常重要的一位作家。《長日留痕》在文體上達到了非常高的藝術成就,他的短篇小說和後來的《别讓我走》也特别好,尤其是後者,關注到克隆人的問題,寫得亦真亦幻。石黑一雄是一位非常重要的文體家。他出生于日本長崎,後來去了英國,兩個不同的文化視角導緻他的叙事有非常多的兼容性。另外,石黑一雄也是個音樂方面的大師,對于比較嚴肅的流行音樂非常精通。我關注石黑一雄很多年了,他的文學成就在當今是非常突出的,他得獎我覺得理所當然。
陸建德(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原所長、研究員) :
石黑一雄和英國文學的傳統非常緊密
這個結果完全出乎意料。日本作家裡大家談得比較多的是村上春樹,而英國籍的作者最近得獎好像偏多了一些。早在90年代,石黑一雄在國内就有介紹,但最近幾年談得不是很多。石黑一雄的作品沒有《挪威的森林》名氣這麼大,但在描寫人和人之間複雜的感情方面他做得特别好,絕對是一流的作家。
在石黑一雄還是孩子的時候,他就開始接受英國教育,和英國文學傳統關系緊密。比如說,他叙述比較克制,不是汪洋恣肆的,很溫和但是背後味道很足。他又是亞裔,非常細膩而敏感,而且對日本文化非常關注,處理過日本的題材,處理過20世紀上半葉日本人與中國人的關系(《上海孤兒》),這些題材是很難把握的。我想他做調查時應該來過幾次中國。
他作品不算多,但夠得上一流作家。他的作品我沒有都看過,但是《長日留痕》這本書絕對是傑作。他處理曆史題材特别細膩,從管家的視角去看英國上層社會的生活,卻沒有臉譜化地簡單呈現。裡面又牽扯到管家之間的感情,讓人看得非常動心。小說用回憶的口吻來寫,老人對自己和事物的認識有欠缺,但他能夠回憶中在重新認識自己,而過程中留下了很多空白,引發讀者思考。這本書整體來說是大師的筆法。
最新的《被掩埋的巨人》講的是古代英國部落之間的故事,也有特殊的現實含義,也即我們應該如何處理曆史上的仇恨。石黑一雄的觀點和我們熟悉的有仇必報不一樣,他認為忘記比較好,否則會引發新一輪的仇恨。這樣看,他讨論話題還是角度很新穎。
郭國良(浙江大學外國文學研究所副所長,《無可慰藉》譯者):
移民作家很多,石黑一雄有其高明之處
得知石黑一雄得獎,我的第一個感受是驚喜,雖然聽說他在賠率排行榜裡進入了前五六十名,但沒想到會獲諾獎。我這幾年來關注、翻譯、研究的是布克獎作品,所以石黑一雄自然也進入了我的視野。我隻翻譯了他的一部作品——《無可慰藉》,這也是他最長的作品,我認為他已經進入了一流作家的行列,獲獎當之無愧。
他最有名的作品是1989年獲布克獎的《長日留痕》,這部作品幾乎成為了他的同義詞。但他早期受東方文化影響多一些,寫日本音樂家和藝術家,《無可慰藉》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他的轉折點,他此後不由自主地向整個人類的宏大命題邁進。
《無可慰藉》肯定受到了卡夫卡的影響,裡面有很多超現實的東西,分不清現實和夢幻。這在某種角度上也是人的真實的生存狀态,搞不清到底我是誰,他人是誰。主人公本來要去開音樂會,可是有各種各樣的原因讓他開不了音樂會。這也預示着當代人的一種荒謬處境:擁有目标,追求目标,但各種事情來牽絆你,讓你分心,最終讓你一事無成。
石黑一雄也是英國移民文學三雄之一。原本很強大的英帝國如何走向衰落;英國性是如何構建的;後現代之後,英國性又是如何失落和保存的;新的形勢下又進行了怎樣的重建……這些是石黑一雄和他的同輩英國作家都感興趣的話題。石黑一雄很多作品都在探讨這些問題,但他立足英國又超越了英國,也探讨了人類命運等宏大的話題。而且,他不但走回曆史去,同時也關注當下,比如遺傳的倫理問題等等。
作家都是很敏感的,作為日裔英國作家,他對于不同文化的融合和撞擊會更加敏感,我想,無論是在成長過程中還是現在,石黑一雄都在審視自己的身份——國籍的身份、文化的身份、個人的身份,肯定都在他的關注範圍之内,這是日本作家所體會不到的。
當代英國文學中的很多作家都具有移民身份,非常豐富多彩。現代社會移民很多,連根拔起到一個新的文化背景裡,面臨着個人如何适應和生存的問題,心情肯定非常複雜。雖然石黑一雄沒有展現像脫歐這些具體問題,但是他的作品實際上已經有了多民族多種族融合産生各種矛盾的端倪。可能還沒有作家細緻地描寫過從一種文化走向另一種文化的經曆,寫個體、組織、國家如何面對全球化的複雜局面,而石黑一雄的高明之處可能就在這裡。
朱利安·巴恩斯、伊恩·麥克尤恩、格雷厄姆·斯威夫特、薩爾曼·拉什迪等作家和石黑一雄是同輩,也幾乎是同一個水準。所以我既高興,也有點兒悲哀,這些作家可能要過上幾年才能再獲獎了。
周小進(上海對外經貿大學副教授、《被掩埋的巨人》譯者):
石黑一雄在中國是熱門作家
對我來說,石黑一雄得獎既在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意料之中是因為他一直有新的東西出來,在成名之後一直有新的突破,在嘗試不同的新的寫法,這一點在成名作家裡比較罕見。不過因為真正寫得好的人非常多,村上春樹等等都是很厲害的,因此石黑一雄得獎也是意料之外吧。
我個人挺喜歡《被掩埋的巨人》。在一定程度上,很多人都想凸顯石黑一雄的日本特性,當然他有一定的東方特性,但這隻是他的很多方面之一,我不認為從根源上可以說他是個日本移民作家。在這本書中,他的語言非常簡單,叙事線條也很簡單,但整本書很有韻味,越想越深。中文裡這叫“言近意遠”,就是在文字上不是那麼花哨斑斓,但韻味感和意境感非常值得思考,有點兒娓娓道來的感覺。亞洲人可能比較欣賞這種風格,可以說是禅宗的味道,也可以說是留白,或者海明威式的風格。他在語言上的特點就是這樣,不用很多修飾語、修辭方法或是語言上的技巧,語言簡單,意境無窮。
從寫作主題上來說,人們也常常有一種誤解,即認為他不太關注現實。但實際上,他是關注現實較多的作家,關心某個局部性的沖突、民族間的問題或者戰争創傷等。但在作品中,他不直接寫這些問題,而是拉得比較遠,在時間上和空間上拉遠一些,這在有些時候就引起了一些誤解。
更進一步,我認為石黑一雄不僅僅是寫移民的身份,寫種族,探讨國家和國家之間如何相處,探讨一個人怎樣在不同種族的社區中存在,又或者是文化創傷和文化記憶,他寫的其實是人性,他關注的是哲學層面上人的存在和人與人的關系,是對于人的存在産生的一些終極意義上的思考。因此,他的作品有哲學的高度和曆史的深度,他處理的不是局部性的事情,而是從安身立命和人存在的價值、意義、反思這個角度來切入。
石黑一雄在中國的譯介其實是非常充分的。國内的出版社還是很有眼光的,他的大部分作品都被翻譯成中文了,很多作品翻譯和出版的速度很快。石黑一雄在中國是熱門,絕對不是冷門,普通讀者對他了解也很多,學術界對他的重視程度也非常高,介紹和讨論他的文章也一直非常多。
我在自己教授的文學課上,有推薦同學們閱讀石黑一雄的作品,但主要是課下閱讀。我們的文學史讀本裡當代作家比重不高,因為涉及版權問題,将他們的作品納入教材較為困難。
馮濤(上海譯文出版社石黑一雄作品責任編輯):
獲諾獎之前,石黑一雄的書賣得不好不壞
石黑一雄所有作品的版權都在上海譯文出版社。他的作品不是很多,到現在為止一共有七部長篇和一部短篇。我們已經出了五種,過去旁落的《長日将盡》(舊譯《長日留痕》)、《莫失莫忘》(舊譯《别讓我走》)、《我輩孤雛》(舊譯《上海孤兒》)也都已經買下來,考慮到原譯本質量不是很好,《長日将盡》和《莫失莫忘》計劃在明年推出新譯本。
石黑一雄的版權之前被譯林出版社買走,上海譯文出版社從《小夜曲 : 音樂與黃昏五故事集》開始介入版權,五六年來陸續把所有作品都買來了。我之所以想做他的書,是因為喜歡石黑一雄的美學風格,日本文化中那種“靜水深流”的審美在他身上有很明顯的體現。當時布克獎作品《長日将盡》拍成了電影,很多英國人就驚呼日裔作家寫出了英國作家都寫不出的感受。但我認為,日本傳統文化中一直有退讓、隐忍這些民族性,而他把這種元素和英國保守傳統的文化結合在了一起。
從以往銷售情況來看,石黑一雄的書賣得不好不壞,基本上好的能賣一萬冊,一般的賣七八千冊左右,都沒有重印過。如果沒有獲得諾獎,可能也就這樣了。
石黑一雄有社交恐懼症,他都是默默地寫,創作期很長。在前一部最新長篇《被掩埋的巨人》出版之前,他已經有十年沒有寫長篇了,可見他有自己的堅守。而且他寫什麼都不會告訴外人,我們也不知道他現在在寫什麼。有好幾年我們想請他到中國來參加上海書展,但他都是能躲就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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