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兒童節,原本想推薦一部溫暖美好的兒童電影,傳播些少年正能量。
不過,最終,還是想推薦下這部,有些不合時宜的兒童相關的電影。
因為,這部影片講了一個非常殘忍的故事,整部電影都在描述一群小朋友如何像野獸、像雜草一樣,在都市裡無人知曉地、互相扶持地活下來……
不過,最後又會覺得釋然,帶着些溫暖。大概,就是這麼一部電影吧。
沒錯,是枝裕和的《無人知曉》。
一直到2017年,是枝裕和依然認為這是他最好的電影。
雖然我們無從得知《小偷家族》獲得金棕榈過後,這個評價是否會有變化;但至少從近年的這兩部作品裡,确實也能感到他的某種嘗試,或者說是回歸。
他在試圖回到十多年前那個更為關注社會、或許也更為冷峻的自己;而《無人知曉》無疑就是這種風格的代表之作。
這部電影至今在豆瓣仍有9.0分,同樣也是是枝裕和的電影裡分數最高的一部。這部電影還讓柳樂優彌成為了戛納史上最年輕的影帝。
是枝裕和說柳樂優彌的眼神是“拒絕大人的眼神”,也有日本媒體說“柳樂優彌這樣的眼神或許一生隻會出現一次”。
每每看到這個年輕男孩露出這樣的眼神,我隻能感到觸目驚心。甚至于,即使看到他的笑容,都隻會覺得心疼。
在上揚的嘴角裡,他也總是流露出一絲小心翼翼,讓人隻覺得對他虧欠太多。他真的背負了太多成人世界的責任。
而在這個角色的背後,實在講了一個太過駭人聽聞的故事,也就是“西巢鴨棄嬰事件”。
一個年輕女孩,分别和五個男人生了五個孩子;然後帶着四個孩子和次子的屍骨,搬進了這間位于西巢鴨的公寓。
他們并沒有在一起生活很久。母親很快為了和大阪的男人同居,離開了這些孩子們;她一開始會寄錢、和他們聯系,久而久之,幾乎就抛棄了他們。
四個孩子獨自住在這間公寓裡,最開始還能憑借着母親留下來的錢勉強維生,後來就越來越艱難。因為欠費,家裡斷水斷電;要去公園裡洗澡,甚至要在垃圾堆裡找食物。
年僅三歲的三女死掉了,并不是因為缺乏營養,而是觸怒了長子的幾個小混混朋友,被他們毆打而死。
沒有人知道在那間公寓裡發生了什麼。在三女被毆打、從壁櫥裡反複摔落的時候,哥哥到底躲在一邊不聞不問,還是他甚至也作為幫兇,對着她舉起了木棍。
也沒有人知道,為什麼這樣一宗悲劇會發生在東京這樣熙熙攘攘的大都市裡。為什麼他們會無人知曉地活着,又無人知曉地死去。
記得幾年前第一次看這部電影的時候,我一直處在一種極度恐慌的情緒中。
整部電影幾乎就像一部紀錄片,不帶情緒地描繪出這群孩子們的境遇是如何每況愈下。他們如何完全地失去日常的秩序,漸漸淪為幾乎居無定所的流浪兒童,每一個細節都讓人膽戰心驚。
一直到最後,看到一直都是家中頂梁柱、扮演着“父親”角色的柳樂優彌衣衫褴褛、頂着鳥窩一樣的頭發、像個小乞丐一樣迷茫地站在路邊的時候,我的心情幾乎是崩潰的。
一直都覺得他很成熟,但那一刻,他看起來實在是太小了。
當然,那時的我也無限憎恨那個母親。這種情緒強烈到時隔幾年後,在另一部電影聽到母親的扮演者YOU說話的時候,我還是下意識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黏糊糊、甜膩膩的娃娃音,在我心裡幾乎就是一場噩夢。
但這也正是這部電影的成功之處。
這樣一件太過殘忍的事,恰巧就需要用這樣冷靜和克制的口吻來描述。隻有在完全去掉煽情的時候,你才能感受到那死寂一般的真實,是有多麼振聾發聩。
是枝裕和幾乎就像在拍一部紀錄片一樣處理這部電影。他設身處地地按照片中媽媽的要求,選擇了一處隐蔽的公寓,對附近地區進行考察,便利店、車站、公園、學校……把各處的生活設施都詳細地畫好了地圖。
接下來,就是按照時間順序來進行拍攝。有别于通常隻花一兩月集中拍攝的計劃,他花了幾乎整整一年,來記錄西巢鴨的季節變化。
在這一年裡,男主角柳樂優彌長高了不少,頭發也長了,甚至還經曆了變聲期了。他和這部電影一起長大。
而影片所關注的大多也是這樣日常生活的瑣事,鏡頭對準了亂糟糟的房間、陽台上掉落的玩具、長女手指上剝落的指甲油,一切細節都有所指。
拍攝人物的時候,卻時常隔着一段距離,顯得疏離。
影片的孩子當時還是非職業演員。在試鏡的時候,他刻意沒有選擇那些很有表現欲的孩子,反而更偏好于安靜的小朋友。
在拍攝的間隙,小演員們被要求寫日記,不僅記錄片場的生活,也記錄他們每日的所思所想;他很努力地想要和他們成為朋友,讓“來拍攝現場成了孩子們每天的一大樂事”。
扮演小女兒小雪的清水萌萌子穿着一雙會嘎吱嘎吱響的拖鞋就去試鏡了。而導演實在太喜歡這雙拖鞋了,将它也用到了電影裡。
在小雪生日的這一天,她就穿着這雙的橙色拖鞋,第一次走出了家門。空蕩蕩黑洞洞的走廊上,隻能聽到她走路時嘎吱嘎吱的腳步聲。這一幕同樣真實到讓人心痛。
最重要的是,在拍攝的時候,他心裡是沒有答案的。
就像拍紀錄片一樣,當天的拍攝結束之後,他會立馬用 PC 開始剪輯,然後随着新的疑問和靈感出現,再完善劇本、去下一個外景地,是這樣一個循環往複的過程。
對于他來說,“拍攝本身即是發現”。
但這也并不是一場無備之戰。光是劇本他就寫了十五年,有整整十年的時間裡,他一直在告訴自己,“我的下一部電影就是《無人知曉》”。
某種程度上,這部電影對于他,同樣也具有裡程碑式的意義吧。
但是,那時的我,尚且沒有看懂的是:他的電影裡同樣也是沒有審判的。
因此,直到如今重看這部電影的時候,我才突然發現,原來這部電影其實真的很溫柔。
正如是枝裕和在接受采訪的時候所說,“我隻是想觀察人們真正的樣子”。
YOU并不隻是一個面目可憎的母親;對于這群孩子們來說,失去母親的庇護、失去經濟來源,也并不意味着世界就此坍塌。他們還是可以活下去,甚至于在這樣的生活中找到快樂。
最重要的是,即使是在這樣一個殘缺甚至于畸形的家庭裡,是枝裕和依然捕捉到了成員之間的脈脈溫情。
在真實的事件中,母親抛棄了孩子,哥哥是妹妹之死的幫兇;但他在做了許多功課之後,依然固執地相信,他們是愛着彼此的。
影片一開始,母親和孩子們相處的場景,并不僅僅隻是作為故事的鋪墊和開始。更重要的是,導演也在努力地傳達出來,他們之間是有愛的,甚至于是有很多很多愛的。
年紀更小的孩子們喜歡這個活潑親切又有童心的媽媽,聽她說話就會忍不住咯咯咯地笑。他們并不介意自己被裝進行李箱裡,這對于他們來說就好像做遊戲。
長女京子雖然已經年紀大到可以看透母親的謊言,但也同樣對她有孺慕之情。美麗的媽媽也象征着她對成人世界的憧憬。
而長男明和母親的關系或許更加暧昧。他擔當了這個家庭中“父親”的職責,因此,正如所有父親缺席的單親家庭那樣,母親會在他身上投射更多的愛和依賴。
在這個家庭中更是如此。根本沒有長大的母親在外買醉,回家卻要對着兒子撒嬌;甚至還向他傾訴自己的感情生活。這根本不是正常母子應該有的關系。
但這卻讓他們更加親密。或者說,這樣的一位母親,反而讓整個家庭都更加親密。
因為他們是互相依賴着彼此的。他們是互相需要的。
正是因為母親和孩子們之間有着這樣複雜的感情,所以聰明的長男,才會即使淪落成流浪漢,也一定要守護這個簡陋的出租屋,守護他們心目中的“家”。
“他想要盡力回應母親的期待,這種奮不顧身是多麼可憐啊。”是枝裕和在接受的采訪的時候說,“我想好好描寫的就是這個。”
但母親的悲劇,這段發生在電影之外的情節,更是從一開始就早已注定。
長女京子怯怯地試探地說“媽媽,我好想去上學”的時候,母親一邊給她梳頭發,一邊十分平靜地說:“上學一點都不好玩,沒爸爸在學校會被欺負。不去上學沒關系啦。”
這句話并不是随便說說,更像是母親在淡淡地述說她自己的童年。
或許她也來自一個沒有父親的單親家庭,被不負責任的母親撫養長大,從小就要學着自己照顧自己。所以她才會這樣對待自己的孩子們。
也許她也曾經被抛棄過,所以她才會這樣決然地抛棄掉他們。因為她相信,這些孩子怎麼樣都可以活下去,就像從前的她一樣。即使變成老鼠、蟑螂、蝼蟻,也一定會活下去的。
她無力反駁的命運,就這樣又被強加到她的下一代身上。
在這一整條傷害鍊上,母親其實是站在最末端的人。
在她背後,還站着許多許多的兇手:不負責任地将她帶到這個世界上、又沒有教會她正确的家庭觀念的父母;對她施加校園霸淩的同學和袖手旁觀的老師們;和她生下了孩子又離她而去的男人們……
對房客的境遇不聞不問的房東,光顧了一年之後也還是沒有記住孩子們臉的冷漠超市老闆(與熱心的店員們形成鮮明對比)……
甚至于,鏡頭之外,是枝裕和拍攝着幾個孩子們像小乞丐一樣在街上奔跑的時候,旁邊的路人也是真實地對這一切視若無睹。沒有人關心他們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又為什麼會看起來這麼糟糕。
最終,所有的矛頭還是指向了那個最直接的人,完全沒有母親自覺的母親。
“既然不想好好養,為什麼要被孩子生下來呢?”誰都可以說這樣的話,畢竟在語言的系統裡,堕胎也隻是輕飄飄的兩個字。
但,即使母親心中根本沒有養育的概念,她依然承擔了至少四次生育之苦,而且将這幾個孩子拉扯到如今。
是枝裕和說,“觀衆希望找一個人來責怪。如果母親就是罪魁禍害,他們都會覺得如釋重負。”
真相是,每個人都在小雪的死上推了一把。所有人都難辭其咎。
可更殘忍的是,倘若真正換位,或許我們也不會做得比他們更好。人天生都有趨利避害的本能,看到這樣“反常”的人和事,下意識地想要去躲開。這似乎也是人之常情。
是枝裕和說,“如果我是那個超市的老闆,我也不會做得比他更好。”
到底誰可以為這樁悲劇埋單呢?
真正承受這場悲劇的,隻有這群最無辜的孩子們。
在一次采訪中,是枝裕和被問到,“(長子)明實在背負了太多責任了,他的世界離孩子實在是太遙遠了,他以後會怎麼樣呢?”
是枝裕和:“明不可能一直過着影片結尾那種生活,他的世界一定會分崩離析,但好在那個女學生紗希還陪在他身邊。雖然這部電影的結局可能不怎麼好,但至少也象征着希望。”
“如果他們的世界是從内部瓦解,那真的就是一個悲劇了。但不同的是,是一個外來者闖入了他們的世界。所以,他們會看到新的東西,會過上新的生活。”
這實在是一個很溫柔的回答了。
無論失去了什麼,還是要繼續活下去。
所以,在影片的最後,經曆了許多的悲劇之後,這群失去了母親的孩子們,還是會相依為命地活下來。
這是是枝裕和所相信的:在描述了種種非日常的境遇之後,他依然相信“家庭”的存在。即使缺失了某一部分,也依然能找到繼續下去的理由。
他是真的站在了孩子們的視角來看待這一切。他們是脆弱無助的,但也盡力地伸出手,擁有過快樂。這座西巢鴨公園,是他們的牢籠,也曾是他們的樂園。
要養活陽台上的一盆花,要坐火車去看飛機。
這才是孩子們的世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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