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愛斯基摩人生活在一起,有許多事情使我覺得愈來愈糊塗。
例如,什麼是文明,什麼是愚昧;什麼是高尚,什麼是卑鄙;什麼是聰明,什麼是愚笨;什麼是奉獻,什麼是自私,似乎都值得重新考慮。
就拿捕鲸來說吧,捕鲸隊長要拿出一大筆錢來購買捕鲸設備和器材,花費許多時間培訓捕鲸隊員,然後到冰上去艱苦等待幾個星期,既要管隊員的吃住,又要為隊員準備衣服,幸運者才能捕到一頭鲸,有一半以上的捕鲸隊一無所獲。
為了什麼呢?
最現實的目标當然是為了捕鲸。但是,當吃盡了千辛萬苦,冒着生命危險捕到了一頭鲸時,麻煩才剛剛開始。作為捕鲸隊長及其家屬,首先要組織人把幾十噸重的鲸拉上來,如果沒有人來幫忙,他們是毫無辦法的。
鲸拉上來以後,又要分割,一幹就需要十幾個小時甚至幾十個小時。大部分鲸肉都分給了隊員和來幫助拉鲸的人,隻有一小部分留給了自己。而且,自己得到的這些鲸肉,也并非完全為了自己享用,還要準備三次慶祝活動,一是招待全村人吃飯;二是拖船儀式又要吃一次;三是最後的捕鲸節,這才是最重要的。
要招待幾千人吃飯,需要炸多少面包圈,需要煮多少鲸肉,需要切多少馬克大克,需要熬多少鴨湯,需要買多少水果,需要做多少蛋糕,需要準備多少咖啡和茶,需要花費多少美元、時間和勞力,真是難以想象,不可思議。
那麼,做了這一切之後,會得到什麼回報呢?
如果拿現代人的觀點來看,可以說是什麼回報也沒有,因為既沒有名也沒有利,最多隻不過得到人們的一點敬重而已。而名和利正是現代人類價值觀念的核心,至于尊重與否,Who cares?有誰會在乎呢?
還有一點使我非常感動,那就是慶祝活動時會場的秩序。雖然會場裡擺滿了各種各樣好吃的,但卻秩序井然,沒有人自己去拿着吃。如果這種活動在世界其他地方舉行,肯定會是大人呼,孩子叫,你嫌大,他嫌小,你說晚,他說早,七嘴八舌,滿腹牢騷,甚至自己動手去拿,去搶,弄不好還會打起來。
但是在這裡,大家都坐在那裡,說說笑笑,自娛自樂,無論是分得早還是分得遲,也無論是分得多還是分得少,沒有一個人着急埋怨,挑三揀四。我特别注意那些孩子們,他們也淘氣,也追逐,也打鬧,也推擠,但卻沒有打架的,更沒有孩子哇哇地哭。他們在一起玩,有時也會不高興,但很快就會化解,既不會記恨,更不會報複。
我常常想,這是為什麼?
這并不是紀律,因為沒有人宣布什麼紀律。也不是修養問題,因為愛斯基摩人并不像西方人那樣,喜歡擺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他們隻是聽其自然,任其自然而已。這是性格,是他們長期生活在嚴酷的自然環境裡磨煉出來的。
他們的原則是分享而不是索取,所以對什麼事都能泰然處之,人與人之間也就很少去攀比。例如,在分鲸的時候,我從來沒有看到一個人對自己分到的鲸肉不滿,提出抱怨。而在其他地方,分東西時挑肥揀瘦、斤斤計較是常有的事。
至于小孩子,當他們有什麼越軌行動時,大人總是說:“Be nice!”小孩子則會乖乖的。當然,調皮的孩子也有,幹一些令大人頭痛的事,但很少。而且,愛斯基摩孩子對大人,特别對老人,不管認識不認識,都是很尊敬的,這是他們的傳統,因為老人的生活經驗對年輕人是非常寶貴的。
于是我想,如果把生活在北極的愛斯基摩人和生活在大城市裡的現代人比較一下,他們到底是文明還是愚昧?是聰明還是愚蠢?是高尚還是低下?是偉大還是自私呢?也許會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如果讓愛斯基摩人到現代化的大城市裡去競争,他們無疑将是失敗者,因為他們沒有那麼多心機。
但是,如果讓大城市裡的人到北極來,和愛斯基摩人到野外去作一場生存比賽,能活着回來的很可能隻有愛斯基摩人。這叫做“到什麼山唱什麼歌,一方水土養一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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