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到了八十歲的賈母,一生中經曆了多次親人去世,以她豁達的性格,應該早已看淡生死。但是,賈敬暴亡,賈母卻在靈前失聲痛哭,“賈赦、賈琏在旁苦勸,方略略止住”。
通常哭靈有兩種哭法,一是與逝者感情深厚,悲痛難抑,比如寶玉得知秦可卿的死訊,“忙忙奔至停靈之室,痛哭一番”;二是儀式要求的哭,是哭給人看的,比如“賈珍、賈蓉跪着,撲入賈母懷中痛哭”。雖然賈敬是賈珍的父親賈蓉的祖父,但這對父子對賈敬并沒有多少真感情,否則不會在奔喪的途中聽說尤氏姐妹來了相視一笑。
賈母已經活到了可以從心所欲的年紀,又是賈府的老封君,不再需要哭給誰看。同時,賈敬隻是她的夫家堂侄,平時很少打交道,也說不上有多深的感情。那麼,賈母為什麼會在賈敬靈前痛哭?她的痛是真是假?
結合賈母的個性以及全書的内容來看,賈母此時的痛哭是真的,但卻不是為賈敬而哭。她是有感而發,因賈敬之死,引發了她内心的痛。
這個痛,包括兩個方面。一是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痛,二是對自己晚年生活的迷茫而痛。通過這兩方面的痛,我們可以更深入地了解賈母的人物形象。
白發人送黑發人,是衰微之勢。相傳有位禅師給富翁寫祝福語,寫了六個字:父死,子死,孫死。粗略地去看,這不是祝福,更像是詛咒。然而,看似無法接受的祝福,其實是人生的真谛。一個家想要正常地傳承,就要遵循自然規律,按照父死、子死、孫死的順序,而不是反其道而行之。這六個字,既是生的自然順序,又是死的自然順序,屬于正常的狀态。如果反了,比如還未有孫子兒子就死了,那麼家的傳承就斷了。
所以,人生有一大痛,就是白發人送黑發人。這種痛,不僅是因為痛失親人,還是因為家族呈現出了衰微之勢。
賈府人口衆多,但從賈琏的女兒巧姐出生之後,再也未見添丁,倒是非正常死亡一個接一個。先是賈珠“一病而亡”,然後是秦可卿突然去世,再是賈敬毫無征兆地傳來死訊。站在賈母的視角,在此期間,她還痛失了女兒賈敏和女婿林如海。
即便賈母足夠堅強,早已看淡生死,但是,作為支撐賈府的大樹,她從中看到了賈府已無可挽回地走向了衰微。
這讓她怎能不痛?
自身先死還是家族先敗?這是賈母不能為外人道的内心糾葛與迷茫。人生七十古來稀,古人普遍壽命短,能活到七十的人極為稀少,像賈母這樣能活到八十就更少了。賈母從十幾歲嫁到賈府,從重孫媳婦做起,幾十年戰戰兢兢,好不容易熬到了最高位置,她自己也争氣,居然活到了可以從心所欲的年紀。她的餘生,完全可以在榮華富貴、兒孫滿堂中安度。孫女元春的封妃,更是為她的圓滿人生錦上添花,此生無憾了。
但是,現實并不如想象般樂觀。早在第二十九回“清虛觀打醮”之時,神佛就通過拈戲給了賈母警告,賈府即将進入《南柯夢》的階段。
這是賈母最為擔憂的事情:人活着,錢沒了,晚年還要經受颠沛流離和窮困潦倒之苦。
所以,在收到神佛的警示後,她不但沒有想辦法應對,反而更變本加厲地揮霍。
很多人無法理解賈母對寶玉的溺愛,明知賈府已經在走下坡路,寶玉的未來得不到保障,她為什麼不督促寶玉學一技之長以傍身?原因很簡單,在有生之年,她隻想盡量滿足自己。至于她身後賈府的命運,子孫的未來,她都不管不顧了。
正是出于這種心理,當甄府被抄的消息傳來,她的反應是“咱們别管人家的事,且商量咱們八月十五日賞月是正經。”
賈府與甄府是世交,來往密切,甄府被抄,按照正常的心理,賈府應該夾緊尾巴自省自查,想想如何避免步其後塵。但賈母的想法卻是及時行樂,趁着現在還有條件,能享受一時是一時。
也正是出于及時行樂的心理,當寶玉和黛玉鬧矛盾時,她的想法是:“幾時我閉了這眼,斷了這口氣,憑這兩個冤家鬧上天去,我眼不見、心不煩也就罷了,偏又不咽這口氣。”她不過問寶黛為何鬧矛盾,也不想着如何調和他們的矛盾,她要的隻是别煩她。這也正是賈母把孩子們都攏到自己身邊的原因,她希望這些漂亮而又活潑的孩子能陪着她一起享受,讓她的晚年生活熱鬧起來。至于這些孩子的未來,與她無關,她不予考慮。
還是因為這種心理,她變着法子享樂。明知賈府已到了拿她的私藏典當度日的地步,她絲毫不肯降低享樂的規格。
但是,從賈母的身體狀況來看,她還且活着呢。這便讓她産生了矛盾心理:眼見賈府的衰敗越來越明顯,她的福祿隻怕會在有生之年結束了。
賈敬之死,深深地觸動了她。她不怕死,怕隻怕後輩子孫一個個死在她前面,最後剩下孤苦伶仃而又窮困潦倒的她,富貴一世,卻要受晚來窮。
這就是賈母在賈敬靈前痛哭的原因,物傷其類,兔死狐悲,她哭的不是賈敬,而是她自己的晚年命運。
歸根結底,賈母是一個自私的人。也正是因為她的自私,她毀了寶玉,也毀了黛玉,更毀了一衆優秀的女孩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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