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曰陶淵明愛菊,我今來說陶淵明愛樹。說起陶公愛樹來,在很早的時候我讀《閑情》一賦便已留心到了。
《閑情賦》裡頭有一件一件的願什麼願什麼,好比說願在發而為澤,又恐怕佳人愛洗頭發,豈不從白水以枯煎?願做絲而可以做絲鞋,随素足周旋幾步,又恐怕到時候要脫鞋,豈不空委棄于床前?
這些都沒有什麼,我們大家都想得起來,都可以打這幾個比方,獨有“願在晝而為影,常依形而西東,悲高樹之多蔭,慨有時而不同”,算是陶公獨出心裁了,我記得我讀到這幾句,設身處地的想,他大約是對于樹蔭涼兒很有好感,自己又孤獨慣了,一旦走到大樹蔭下,遇涼風暫至,不覺景與罔兩俱無,惟有樹影在地。大凡老農老圃,類有此經驗,我從前在鄉下住了一些日子,亦有此經驗也。
所以文章雖然那麼做,悲高樹之多蔭,實乃愛樹蔭之心理。稍後我讀《影答形》的時候,見其說着“與子相遇來,未嘗異悲悅,憩蔭若暫乖,止日終不别”,已經是莫逆于心了。在《止酒》一詩裡,以“坐止高蔭下”與“好味止園葵,大歡止稚子”相提并論,陶公非愛樹而何?我屢次想寫一點文章,說陶淵明愛樹,立意卻還在介紹另外一首詩,不過要從愛樹說起。
陶詩《讀山海經》之九雲:誇父誕宏志,乃與日競走。俱至虞淵下,似若無勝負。神力既殊妙,傾河焉足有。馀迹寄鄧林,功竟在身後。這首詩我真是喜歡。
《山海經》雲,誇父不量力,欲追日景,逮之于禹谷,渴欲得飲,飲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飲大澤,未至,道渴而死,棄其杖,化為鄧林。這個故事很是幽默。誇父杖化為鄧林,故事又很美。陶詩又何其莊嚴幽美耶,抑何質樸可愛。
陶淵明之為儒家,于此詩可以見之。其愛好莊周,于此詩亦可以見之。“馀迹寄鄧林,功竟在身後”,是作此詩者畫龍點睛。語雲,前人栽樹,後人乘蔭,便是陶詩的意義,是陶淵明仍為孔丘之徒也。最令我感動的,陶公仍是詩人,他乃自己喜歡樹蔭,故不覺而為此詩也。“連林人不覺,獨樹衆乃奇,提壺挂寒柯,遠望時複為”,他總還是孤獨的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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