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商 |銀柿财經 |蔡筱夢 實習生馮典俊
快遞重鎮義烏,濃縮了國内快遞行業的百态。
快遞行業最近一次成為新聞,是普遍巨虧的一季度财報;二是幾家公司因低價競争在義烏吃到罰單。這二者背後有共同的原因:一個野蠻攪局者——極兔速遞出現了。
在義烏網紅電商村北下朱,銀柿财經記者跟着極兔速遞的快遞員送了一天快遞。在義烏這座人人想着“搞錢”的小商品之城,四通八達的物流網絡下,我們看到了一個個被混亂的價格體系壓到喘不過氣的快遞小哥。
在快遞行業價格戰的迷局裡,不僅有各家快遞龍頭,有攪局者,有底層一線人員,背後還站着拼多多、阿裡等電商平台,這讓原本複雜的局面更加難解。而低價競争帶來的行業“内卷”,至今仍然沒有找到解決之道。
“每天12小時,月入過萬,沒有未來”
王磊(化名)是四川人,過了今年生日,就滿35歲了,在快遞行業工作了近十年。在極兔速遞做快遞員之前,王磊在順豐幹了快7年,到了義烏後,“四通一達”他都待過。
1.70米出頭的身高,50公斤的體重,王磊看起來身形瘦弱,但他是網點裡收入最高的快遞員。因為每天派件連軸轉,睡不夠是王磊生活的常态,有時候甚至騰不出時間吃午飯。
王磊騎三輪貨車的速度很快,往往壓着交通燈的最後1秒沖向對面路口。因為經驗多,派件快,王磊負責的區域比其他人要大。不管快遞面單上的地址多複雜,隻要掃一眼,王磊就能下意識地規劃出最佳路線,然後迅速把快件按照派送順序擺放上車。
搬貨,看面單,發動電瓶三輪車,在不同小區樓宇間飛馳……這是王磊的日常。
這樣的日常從早上7點半開始,一般要幹到晚上7點多才能稍微空下來,幹足12個小時是基本。王磊靠着連軸轉,可以拿到一萬左右的月收入。
記者跟随王磊的那一天,一直到晚上8點半,王磊才吃上晚飯。這一天,王磊總共送了315單快遞,刷新了他到極兔速遞之後負責區域裡的派件記錄。
10年的工齡并沒有給他帶來太多職業優勢,王磊不敢怠慢。在這個“靠體力吃飯”的行當裡,隻有靠勤奮才會有收獲。
而且,年齡給他帶來了新的焦慮。
“趁現在就找個保安的工作吧。”一天深夜,王磊發朋友圈調侃。一線快遞員退下後,找份保安的工作,是王磊身邊快遞員轉型的普遍路徑。王磊無數次想從快遞員這一行“解脫”出來,但又無數次反問自己:“除了快遞員我還能做什麼?”
“30 ”對王磊來說是個“坎”。“我之前呆過最久的快遞公司是順豐,挺好的,但沒辦法。這裡的順豐不要我們這些超出30歲的快遞員。”王磊深深地歎了口氣,繼續一趟一趟地把包裹搬上三輪車,“行業裡順豐快遞待遇最好,但是招人有年齡限制,像我這樣大齡的快遞員,是被挑剩下的。”
在快遞行業,體力好是最基本的職業素養,每一個轉運中心的員工都像不停轉動的陀螺,來自全國各地的物流快遞源源不斷從這裡接收、包裝、分揀、派發,一個人一天要負責100~300個快遞件。
在這家極兔速遞網點中,王磊是裡面年紀最大的快遞員,跟他一起跑快遞的同行都是1990年之後出生的“小年輕”。
用王磊自己的話來說,這種含金量低,需要不停跑量才能達标的工作,既耗費精力,也磨滅激情。除了身體上的勞累,王磊還覺得自己看不到未來,更“要命”的是,王磊沒有“五險一金”。
王磊壓力最大的時間,反而是晚上結束派件的時間段。“到了晚上,許多客戶下班回家發現找不到快遞,就會給快遞員打電話,我們要負責幫客戶找快遞并且承擔丢件責任,但我也不可能一直不下班等你。”
說這些話的時候,王磊點的蒸餃端了上來。他隻吃了半盤就放下了筷子,他和記者說,自己的胃口一直不太好。說完拿出手機,屏保是一個小孩的照片,他笑笑說:“這是我女兒。”
價格戰的“犧牲品”
身體上的勞累其實在王磊看來不是最難的,看似美好實則建立在流沙之上的“月入過萬”,才是最頭疼的。
一線快遞員的薪資一般由“基礎工資 派件提成”組成,王磊所在的極兔速遞,單件快遞提成在1元上下浮動,比其他快遞公司少0.3~0.5元。但這正是極兔速遞“以價換量”、低價搶市場的戰略,成立之初,極兔憑着與拼多多達成的合作,以量大、價低的策略快速打開市場。
“我的基礎薪酬也就1800元一個月,一天的快遞量差不多有250單,算下來一天能賺300來塊錢。”王磊加入極兔速遞也才幾個月時間,但這幾個月裡,王磊明顯感受到了極兔運單量的快速增長,而這個增長也在支撐着他。
“最開始我負責的區域每天大概有200單,後來到250單、280單、300單,派單量大意味着提成更多,但相應的是更長的工作時間。”
經驗讓王磊知道,靠着計件走量支撐的高收入,不會持續太久。一年前在京東做快遞員,王磊能拿到單件2.3元錢的提成,但是随着快遞行業低價競争的白熱化,快遞員提成跌到了單件1.5元錢,收入被砍去大半。
“我們是直到工資打到卡裡,才知道提成被削減了,他們是‘先斬後奏’。”當王磊輾轉到極兔速遞,不到三個月時間裡,原本1.1元的單件提成,已經降到單件1元,“每降1毛錢,我們一個月收入就減少六七百塊。”
王磊的擔憂還有一層:這兩年越演越烈的快遞價格戰,從收件端到派件端,都被打得“入不敷出”,這些問題最終都會讓一線快遞員更加承壓。
早在2019年就曾有媒體報道,申通率先将快遞面單價格降低到0.9元,總部一度打到現金流彈盡糧絕,發不出工資,通達系各家血戰幾回合後,才通過談判把價格回升到2.5元左右。
而此番極兔速遞的攪局,讓這樣的血腥價格戰風雲再起,幾年前的一幕又重演了。2020年有媒體報道,義烏的極兔速遞代理商打出了“8毛發全國”的廣告,這樣的價格讓其他快遞根本不敢漲價,隻能跟着降價。
“去年就聽說有些地方的快遞網點爆倉,不是因為‘雙十一’這種購物節快遞量大,是因為利益分配的問題,收件網點沒錢賺了,派件端自然錢也會少掉,提成越來越少,最後網絡崩潰了。”一位通達系的快遞員告訴記者。
這種“崩潰”還體現在一線快遞員的心态上。“本來派件的提成就在被壓縮,不同公司還會有不同的規矩,比如有些公司規定,如果你把快遞放到快遞櫃,我們要自掏腰包付3毛錢;再比如不給客戶打電話就擅自把快件櫃子裡,要被罰300元。”上述快遞員坦言,一線收件和派件的快遞員是最沒有話語權的,有時候甚至不知道為什麼被扣了工資。
記者在走訪過程中,有快遞員表示,極兔的價格戰,壓低的是收件端的價格,破壞的是客戶的體驗,是電商平台和快遞公司的事情,對快遞員沒有影響。
王磊則不這麼認為。“先不說快遞公司打價格戰時,為了節省成本會降低快遞員的提成,整個行業現在行情都不好,各家公司都在虧錢,行業做壞了,接盤的就是最底層的人,就是我們。”
在交談的過程中,王磊一直和記者強調,這些快遞員的“苦水”,是行業普遍現象,不僅在極兔速遞是這樣,在其他快遞公司也是一樣的,“對我們來說,順豐和京東也隻是相對好一點。”
瘋狂的“兔子”
快遞全行業上下這一輪的焦慮,始作俑者是來自東南亞的極兔速遞。而義烏,是極兔速遞起家的重鎮,有消息說,極兔速遞有意把區域總部放在這一帶。
一位在義烏做了十幾年服裝生意的老闆指點記者,北下朱村現在是義烏的網紅電商第一村,甚至被叫做“中國直播第一村”,超過了早先出名的青岩劉村。北下朱村物流公司紮堆,做快遞的,做快運的,當然也有極兔速遞。“義烏做生意的人多,很多市場熱鬧的時候快遞三輪車都能堵車,打包發貨,派件收貨,熱火朝天。”
記者曾經多次走訪義烏的各類商貿城,上至高大上的國際商貿城,下至接地氣的居民區地攤,但當記者走進北下朱村的時候,依然被眼前的場景所震驚。
嚴格意義上來說,這座“電商重鎮”是由居民樓組成的,每幢樓的地面店鋪成為了各式各樣的網紅小商品供應集合,平均不到20平方米的一樓門面房,組成了通向全國的電商供貨集散地。更惹人注目的是商家們打出的招牌。記者的視線範圍内,充斥着“網紅爆款”“抖音帶貨”“雲倉供應鍊”“一件代發”等電商直播行話。
每一家店鋪門口,幾乎都堆滿了代打包或已經打包完畢的貨品,貨運小三輪忙碌地穿梭在并不寬敞的街道上。每隔一條街,就會出現一家快運公司站點或快遞收發網點。而“狡猾的兔子”則選擇在更外圍的地方布點。“極兔在這裡是有一個雲倉的,不過集中轉運操作的場地在别的地方。”一位快遞小哥告訴記者。
記者随機走進北下朱的一家網紅零食小店,店主告訴記者:“我們用的就是極兔速遞。”對于用極兔的原因,店主直言不諱,就是因為便宜。“極兔小單一公斤以内是1塊7毛錢,其他快遞都是兩塊多,如果一件代發還要加四塊錢,差距蠻大的。當然如果你平台量大,和其他快遞公司是有協議價的,我們小商家肯定沒那麼大量,比起來還是極兔劃算。”
對于服務質量,店主抱怨之餘,更多的是妥協。“極兔現在有些地方甚至還送不到,而且後台物流信息更新非常慢,還隻能在拼多多後台顯示,送貨速度也很慢,我們家發一個快件到哈爾濱,其他快遞基本三天怎麼都到了,極兔起碼四五天。但我們店賣的貨本來就單價低,極兔還是省下不少成本。”
北下朱一位鞋店老闆告訴記者,這裡大大小小的雲倉非常多,一般雲倉是會跟多家快遞公司合作的,主要提供打包、發件、倉庫等服務。據他了解,使用極兔是在“特定情況”下的選擇,“如果不是拼多多的商家,其他商家其實也會考慮綜合性價比的,極兔單價是便宜,但是後續物流服務投訴厲害,處理成本很高,選擇其他快遞如果量上去了,也能談下來一個不錯的合作價。”
“不過便宜還是具有很大的吸引力的,面單價格便宜幾毛錢看起來少,一天幾千單的量,一個月下來省不少錢。當然如果你不做雲倉,自己做做電商賣貨,一天就幾十單的量,甯可選貴幾毛錢的四通一達,你也承受得起那個成本。”
據極兔速遞官網顯示,在2021年1月份,極兔就完成了2000萬日單量的成績,這樣的數字“四通一達”平均用了十幾年才達成。連快遞行業老大哥順豐,也不得不承認自己當初小看了它。
“新物種要入局,不靠價格戰,怎麼進得來?沒有價格優勢,怎麼攻得下人家花了幾十年建立起來的市場份額?”一位韻達快遞網點的從業人員告訴記者,快遞行業的同質化很嚴重,靠服務和差異化來赢得市場比較難,“低價”最直接。
而極兔速遞與拼多多的陽謀已經衆人皆知。據義烏一家極兔速遞的網點負責人透露,極兔現在90%以上的訂單都是拼多多系的,其他電商平台的訂單量比較少,“早期極兔是給收件端補貼的,還會強制拼多多商家用極兔,招快遞員也會打出比較高的價格,自然就做起來了。”
根據拼多多2020年财報顯示,全年訂單數達到383億筆。這種數量級的訂單,給極兔速遞的擴張按下了倍速進度。
“我們的價格不可能低得過極兔,它們太狠了,極兔虧不虧錢不知道,反正我們是虧的。”上述韻達快遞網點從業人員表示,就算不和極兔競争,現在的快遞行業也在虧錢,“對極兔沒什麼看法,各有各的活法,現在大家隻想着怎麼活下去。”
極兔被“揪住耳朵”
看似熱鬧的北下朱,實際上正在經曆一場遷徙,看似狂飙的極兔,也正在被監管和市場“揪住耳朵”。
因為門面租金漲價,北下朱的店主們正在往義烏的白岸頭村轉移,“現在一家店面的租金要到二十幾萬,前幾年隻有幾萬塊,負擔不起了,大家慢慢要往白岸頭搬遷,這裡的店面在轉租,那邊的則在招租,不過那邊現在路還沒有修好。”上述網紅零食店的老闆告訴記者。
至于極兔速遞,她表示,“如果極兔漲價到和其他快遞一樣的水平,我們肯定是不會用的,服務質量就在那了。‘四通一達’是一個中立的位置,我們想選哪個快遞就選哪個,但據說拼多多很多商戶是強制用極兔的,這點我挺反感。”
實際上,當下的極兔速遞,已經被迫放慢了速度,極緻的低價已經難以維系。
此前,因為低價傾銷,極兔速遞被義烏市郵政管理局處罰,更有媒體報道極兔在義烏的部分網點被關停整頓。
記者打開地圖搜索功能,在白岸頭村附近2公裡的清溪東路,就有一家極兔速遞的操作場地。現場工作人員對陌生人的來訪相當警惕,不斷催促記者離開。在記者問及前段時間是否收到有關部門停運整頓的處罰時,在場人員均閉口不答。
“前段時間說是被停掉了,具體哪個點不知道。”北下朱附近的某韻達快遞網點工作人員工作人員告訴記者,極兔的低價競争太厲害了,沒有快遞公司低得過它們。“低價競争到一個限度總有宏觀調控的,郵政局會管的,之前不是還被封殺嘛。”
“現在義烏的快遞費已經沒有像以前那麼便宜到誇張了,極兔被罰了以後據說也不敢報太低的價格,不過快遞小單的價格體系一直都比較混亂,價格漲漲跌跌,經常變化。”北下朱一家鞋店的老闆告訴記者。
極兔速遞的被罰不僅在市場眼裡是必然,在其自身員工眼裡似乎也是不可回避的命運。王磊對新東家的評價就相當不客氣:“到現在還沒有建立一套完善的體系,管理規範的标準也沒有,快件在地上随便亂丢,這也是極兔目前在攬件端不做個人業務的原因。”
王磊強調,做個人業務就是收散件,和做電商客戶不同,需要一套另外的規範标準,包括首重、業務提出、收派件流程等,但是目前極兔的基礎設施跟不上,中轉運作隻能承受現在的電商件。
“順豐的工資會高一點,管理也會規範一點,我以前在順豐的時候,車上車下放件,哪敢站直身體,都是要彎下腰的。”說着,王磊彎下腰拿起地上的快遞,送進了一家店鋪。
記者來到一家極兔速遞的網點,以服裝店老闆的身份想要合作電商件的物流,網點負責人告訴記者:“我們隻做拼多多,阿裡系的不做,如果你接受隻在拼多多後台有物流信息,那也可以。”
這位極兔速遞的網點負責人自認為給出的建議相當中肯,對極兔的運載能力也心知肚明,“如果你客單價高,我們就不接了,丢件了賠不起,像我們這邊做的單子,一個東西都隻賣幾塊幾十塊的,丢就丢了。”
顯然,不管是超低價,還是服務質量,極兔目前的模式都不是長久之計。如何從低價換量過度到精細化運營,是壓在極兔頭上的難題。
然而,在快遞小哥們的眼裡,被極兔攪亂的市場,其實以前也一直是“亂的”。“價格戰不是新鮮事,這個行業就是這樣,我們隻能用更多的工作量,換來比以前更低的收入。”晚上九點多,吃過晚飯,王磊騎上三輪小貨車,和記者匆忙告别。他說,也不知道自己還能送幾年快遞。
行業拐點會到來嗎?王磊回答不出這個問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