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強生是我偏愛的作者。
對很多人來說,他還是比較陌生的。
郭強生,1964年生,台灣大學外文系畢業,美國紐約大學(NYU)戲劇博士,台灣東華大學英美語文學系教授。
出版作品包括短篇小說集《夜行之子》,長篇小說《惑鄉之人》《斷代》,散文集《就是舍不得》《我将前往的遠方》,文學論著《文學公民》等。
從“同志三書”到《我将前往的遠方》他一直在文字中構建自己的生活,又在生活中反饋給讀者文字。
作品與命交錯,故事與人關聯。
郭強生的同志身份,不單影響了他的生活,也影響了他的作品。
在接受參訪時他說
他們年紀再大些,就會發現同性戀者身份并不是社交場合,不是一個月隻有幾天具備的身份。“那是你的某一個核心,怎麼樣把你的工作、事業、志向、親情、友情通通拴在上面,要怎麼努力。”
現實生活是,不論是否是同性戀。選擇不婚或是丁克的人群也越來越多了。生育問題已經成為了擺在社會發展面前的第一大問題。這是從社會層面想,如果從個人呢?
誰來照顧他們當自己的肉身步入五十歲,身後八十多歲的父母,誰會更先老去,又有誰來照顧他們呢?
郭強生的母親和哥哥都在十多年前故去了。但是父親卻不知道哪裡來的長壽基因活到了90多歲。2014年,郭父患病,在換了三四個看護之後,郭強生決定離開花蓮的華東大學,回到台北父親身邊,親事床前。
中國有句老話,“久病床前無孝子”,中國還有句老話,“子欲養而親不待”。這兩句話是矛盾的,又是一體的。既然選擇了其中一方,就要面對另一方的壓力和負擔。
尤其是郭強生,這樣一個終身未婚未育的單身男性。
這本書就誕生自他回歸家庭照顧父親的這近八年的日子裡。裡面全是關于單身生活初老族的私房話。
“初老的我,與一步步走向終老的父親……我發現,自己正站在人生的另一個起點。”
這本書裡,郭強生還寫到與一位出版界資深大姐的對話。她問起郭父的狀況,聽到如何更換三位看護,突然插入一句:“搞不好你比你爸先死咧!”郭強生坦然承認他确實也有這份擔心,大姐快人快語地接了一句:“這就是給你這種不結婚的人的懲罰!”
大姐終身未婚,經曆過父親長期卧床。她的評論令郭強生震驚,回應道:“為什麼會是懲罰呢?你怎麼知道,這不會讓我成為一個更好的人?讓我變得更有耐性,更有智慧,更獨立堅強?”
言語猶如啟示,郭強生繼續寫道:
直到脫口說出了那幾個字,我才終于放心,知道自己永遠不會成為像霍勒倫那樣的老兒子,因為我看到自己的改變。
唯一能做的,也就是改變。
“緻郁”又“治愈”說這本書“緻郁”是因為他直面了這個痛苦的問題——當父母老去離開,單身的我們應該如何自處。
說這本書“治愈”是因為他嘗試去解決這個問題——“還能夠改變的人,或許才是自由的。”這份改變,不是對自我的接受和妥協,而是一種嘗試。
嘗試就抱有希望,有希望就有活下去的勇氣。雖然,嘗試未必會有結果。
小津安二郎
《我将前往的遠方》中,郭強生提到了自己喜歡的日本導演小津安二郎。在小津的雜文集《我是賣豆腐的,所以我隻做豆腐》中有一篇文章叫《這裡是梄山》。這篇文章寫于1960年,當時小津的母親已經84歲了,而與郭強生一樣,小津也終身未婚,并且一直與母親生活在一起。
文中提到老母親覺得自己住的地方像梄山,也就是深澤七郎筆下探讨棄老文化的小說《梄山節考》的場景。
今村昌平的電影《楢山節考》
小說中,老年人一過七十,就要由孩子背上山,留下老人自己在那裡等死,這樣才能讓窮苦的其他家人有足夠糧食存活。小津對于母親把自家位于北鐮倉的山坡比作山,他是這樣寫的:
年輕時候的母親是魁梧高大的小姐,現在依然是高壯的老婆婆,我雖然沒背過她,但肯定很重。
如果這裡是梄山,她願意永遠待在這裡也好,不用背她上山,我也得救了。
《楢山節考》被兩次拍成電影。第二次的導演,正是擔任小津安二郎副導多年的今村昌平。他還憑借此片拿下了戛納的金棕榈獎。今村昌平翻拍這部電影,不知道和小津安二郎的短文有沒有關系。
今村昌平的電影《楢山節考》
這段故事,讓郭強生也想起了自己早早就去世的母親,以及正在照顧的90多歲的失智父親。郭強生對衰老有自己的看法。
在他衰老的肉身之下,靈魂内裡的自我意識并未消失,隻是他被困在一個機械有些故障,按鈕經常失靈的太空艙裡……
也許隻有當我們不再逃避來自生命底層終将面對的告别與崩塌,之後才是療愈真正的開始。沒有“緻郁”何談“治愈”呢。
從這個角度來說,這本書,更像是記錄下了郭強生接下來的自我修補。
自我修補2021年6月,郭強生獲得第八屆聯合報文學大獎,評審推薦代表作包括《尋琴者》,還有這部“人生私散文”《我将前往的遠方》。
頌詞中,學者張瑞芬引用了卡夫卡的言語:
我們應該隻讀那種會咬齧、螫刺我們的書,所謂書,必須是砍向我們内心冰封大海的斧頭。
得獎感言裡,郭強生講起正重讀的舍伍德·安德森名作《小鎮畸人》:
“隐藏在孤獨畸人們背後的,是一道道不見容世俗的、長長的傷口。作者的筆仿佛溫柔的針線,安靜地将傷口縫合。”“那些傷口經過補綴後發出的共鳴,終于被聽見了。”
在《我将走向的遠方》這本書的最後,
郭強生寫了這樣一句話:
年過五十之後,我才認識到自己真正擁有的能力,不過就是堅持自己而已。
難關還在持續,悲傷讓人安靜,我期許一個更清明的自己。
年老并不可怕,不論是父母,還是自己,面對他們,并且努力地生活。不管是自己,還是和家人。也許就是這本書,想告訴我們的話吧。
最後的話
我是在寫這篇短文的時候才發現郭強生生于1964年,今年58歲,比我父親大一歲。如果他當初選擇了結婚生子,他的孩子應該跟我差不多大。
看這本書的時候,我的眼睛濕了好幾次,但那顆眼淚終究沒有流出來。他筆下的世界,于我毫無關系,又那麼像是我自己的世界。
郭強生在寫他90多歲的父親,我好像在看平行空間中我的“父親”,又好像在看30年後的自己……
“她拿自己的傷口去碰撞,在我輩同類間一個又一個似陌生又熟悉的遺憾中,撞擊出共鳴,或許終能讓老年擺脫社會眼光的規範,讓單身者的餘生出現真正自由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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