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歲的江西宜黃人黃範銘患有嚴重氣喘,每天吸氧,他最大的心願是,能夠再見兒子一面。
1999年,兒子黃堅(化名)以高分考入武漢大學曆史系。大學畢業後,兩次考研沒有考上,他到杭州等地找工作。一直到2007年4月,最後一通電話後,與家人徹底失聯。
11年來,黃家人覺得“家醜不可外揚”,不願讓人知道兒子一直沒回家。直到今年,黃範銘住了五次院,他說:“我快要死了,我怕見不到他,我隻要聽聽他說話的聲音就夠了。”
“我一定要走出大山走出江西”
今年72歲的黃範銘是江西省撫州市宜黃縣鳳崗鎮人,18歲開始進入宜黃縣建築公司工作,直到56歲退休。妻子李嫦娥比他小7歲,在家種了三畝地。家裡有兩個兒子:大兒子黃建華今年41歲,專科畢業後外出打工,現在在深圳一家機械制造廠工作,10年前,和妻子小清結婚生下一個兒子;小兒子黃堅,今年39歲。
黃範銘說,大兒子性格像他,愛玩,不會讀書;小兒子性格像妻子,不喜歡說話。以前家裡很窮,他和妻子忙着掙錢,無暇管孩子。兩個孩子都很聽話懂事,四五歲時,就會幫忙媽媽去菜場賣豆腐,還會一起到外面撿西瓜皮西瓜籽喂豬。
黃建華覺得,弟弟性格有些内向,兩人雖為兄弟,平時交流卻不多,“我讀書是在宜黃一中,他是在宜黃二中,晚上回來都睡覺了,早上又出去了,很少碰到一起。”
在黃範銘記憶中,黃堅學習很刻苦,高中時,每天早上6點就起來,到頂樓讀英語。高考前,他曾對父親說:“我不想跟你一樣到地裡勞動。你太苦了,太累了,我一定要考取大學,走出大山,走出江西。”
李莉(化名)是宜黃二中98級理科班畢業生,她告訴澎湃新聞,當時整個年級大概有90個學生,一個文科班一個理科班,黃堅是文科班的,那時全年級學生沒有特殊情況都會參加高考,但考上大學的并不多。
吳冕(化名)高三時曾和黃堅同過桌,在他印象中,黃堅成績好,考過班上前三名,但平時不喜歡與人交往、交流,除了讀書就是回家吃飯。
黃堅高中同班好友蔡桦(化名)記得,黃堅擅長數學,對曆史、政治等科目比較感興趣。
1998年,黃堅第一次參加高考,隻考了486分。成績出來後,他告訴父親,“考試時心情太緊張了”,所以沒考好。盡管可以上專科學校,但黃堅決定再考一年,“他說我要考一個好的大學,一般大學我不去。”
在宜黃一中補習一年後,第二年,黃堅考入武漢大學曆史系,這讓黃範銘夫婦倍感驕傲。
黃堅複讀時的數學老師葉廷(化名)說,黃堅學習很努力,也很好學,早上晨讀會比其他同學早到,遇到不懂的題目也都會問,“平時(成績)也還過得去,高考發揮得稍微好一點”。
蔡桦說,1998年高考時,他考了530分,是班上第一名,而黃堅第二年考了570多分。
鄒國勇曾是1992年宜黃縣的文科狀元,被武漢大學法學院錄取,他說,“我們那邊文科要考到武漢大學的話,一般都至少是縣裡面的前兩三名。”
“鯉魚跳龍門”
1999年9月,黃範銘送兒子到武漢上大學。到學校忙完報道後,兒子因為太累,直接倒床上睡着了。他下樓去洗澡,回來時忘了兒子在哪個宿舍,于是跑到宿舍樓頂躺了一晚,第二天早上再到宿舍樓上等着,遇到了出來找他的兒子。
鄒國勇與黃堅是宜黃老鄉,也是武漢大學校友。黃堅大一去學校報到時,他和另一位也在武大讀書的宜黃老鄉,去黃堅宿舍看他們。
他記得,當時父子倆已經整理好床鋪,在跟其他室友聊天。黃堅看起來瘦瘦高高的,不怎麼說話,黃範銘語氣中滿是驕傲,說兒子高中時成績遙遙領先,“鯉魚跳龍門”。
在鄒國勇印象裡,黃堅“有點清高,可能對生活期望值比較高,覺得現實跟他的期望有那麼點差距,因此會有點失落感。”
鄒國勇說,老鄉聚會時,黃堅很少參加,跟其他老鄉互動也很少;在學校與老鄉說話時,他從來不講家鄉話,而是說普通話。
2001年下半年,黃堅曾到鄒國勇宿舍,找他借過一兩百塊錢。鄒國勇心想都是老鄉,便沒多問。第二年黃堅才還他錢。那也是鄒國勇最後一次見到黃堅。
黃範銘說,兒子上大學後,基本每個月往家裡打一次電話。那時家裡沒有安電話,黃堅便把電話打到鄰居家。電話中,他會詢問家裡的情況,很少提自己在學校的學習生活。
大二寒假回家時,他告訴父親,自己通過班級演講競選,當上了班長。黃範銘也驚奇地發現,以前不怎麼說話的兒子,上大學後變得能說了,但跟家裡人,“你問一句他就答一句,不自己主動說”。
2003年,兒子打電話告訴黃範銘,自己報考了武漢大學另一專業的研究生,“差3分,公費的沒考上,自費的可以上”。考慮到家庭經濟條件,黃堅沒有去,決定再考一年。第二年還是沒考上。
之後黃堅回家,在家呆了三四個月。李嫦娥勸他出去找工作,他覺得杭州、甯波這些地方比較發達,便去了杭州。
“我不願回家當老師”
高中同桌吳冕回憶,大約14年前,黃堅曾來杭州找工作,一待就是8個月,“他來杭州找一個複讀班的同學,同學那兒住不下,就來我那兒住了幾天。”
一起同住時,吳冕發現,一講起國家大事,黃堅就聊得很起勁。他曾問過黃堅大學學習的事,但他隻說自己學習了曆史古建築。
黃堅還告訴他,畢業時自己放棄了回縣城教書的機會,“他說不想待在那個縣城裡面。”
吳冕記得,到杭州的前半年,黃堅偶爾會買張報紙看看,但基本沒找工作,每天宅在房間上網、玩遊戲,很少出門。由于沒有收入來源,那段時間基本都靠幾個同鄉管吃管住。半年後,黃堅自稱在杭州一家公司找到了一份策劃工作,從此開始早出晚歸。
然而兩個月後,黃堅突然告訴吳冕自己辭職了。在房間待了一周後,他又說在嘉興找到一份工作。
吳冕清楚地記得,黃堅離開的時間是下午一點,“春天那個時候人特犯困,我在床上睡覺,他敲開門來,找我要了200塊錢,走了之後他qq就再沒上過線,就失聯了”。
黃範銘說,兒子去杭州後,曾打電話告訴他,曆史專業找工作難,他想去浙江杭州商學院再學一個專業,這樣工作好找一些。
期間,宜黃一中老師曾聯系黃堅,想讓他去教曆史課,黃堅說:“我不願意當老師,也不想回宜黃去。”
黃範銘至今仍不清楚兒子有沒有在杭州找到工作。他隻知道,去杭州後,兒子幾乎每個月都會打電話讓家裡寄錢。“一開口就是要錢,我就怕他進了傳銷。”黃範銘說,那時家裡經濟條件不好,他每天工資隻有40元,還得每個月給兒子寄錢,多的時候上千,少的時候幾百,三年總共寄了近3萬塊錢。
黃建華也曾給弟弟寄過錢,“大學畢業後,他找我要過三四次錢,每次幾百塊。除了要錢,幾乎不會主動給我打電話。”
黃範銘曾想去杭州看看,兒子勸他:“你不要來杭州了,等我賺到錢的時候,我會帶你去上海北京這些地方逛逛。”
2006年的一天,早上8點,黃範銘騎自習車去上班,在河東橋上被一輛從後來開來的摩托車撞斷了髂骨。肇事夫婦趕緊将他送到縣醫院,治療花了2000元,又賠了6000元。出院後,黃範銘走路不便,兩條腿一隻長一隻短,需要拄拐杖。家裡人想要小兒子回來看下他,黃堅沒回。
等到2007年4月,黃堅給家裡打電話說到了上海,黃範銘問“你又要錢了?”李嫦娥接過電話,有些氣憤地對兒子說:“要錢沒有,要命兩條。”黃堅立馬挂了電話。
那天,黃建華也在家,“我爸媽可能有點怨氣,說經常要給他打錢,那時候我爸又被車撞了,根本就沒啥錢了,有時候都是借的”。
黃範銘說,這次之後,小兒子再沒給家裡打過電話,與哥哥、其他親戚也沒有聯系。由于家裡是固定電話,無法顯示來電号碼,他們也不知道兒子的電話,隻能等兒子打過來。他覺得,兒子是因為家裡沒給錢,“賭氣了”,便不跟家裡聯系。
“我一直在等他的聲音”
兒子失聯後,黃範銘覺得“家醜不可外揚,怕丢臉”,便一直沒去報警。他腿腳不便,出不了遠門,妻子連普通話也講不清,不知道到哪兒去找兒子。
黃建華覺得弟弟自己不願意回家,“你報警,知道他在哪裡,他不回來又怎麼辦?”
幾年前,父親曾提出讓他放下工作去找弟弟,那時他剛成家生子,擔心放下工作,家裡就沒了主要經濟來源,于是作罷。
黃建華妻子小清說,家裡人曾拿着黃堅的材料和照片,去找當地電視台,沒能成功;也拿着戶口本去當地派出所,想要查詢黃堅的身份證使用情況。派出所建議他們先去報案,黃家人覺得他是大學生,“萬一報警留個記錄,對他以後不好”,便隻能苦等着。
蔡桦最後一次見黃堅,是2002年暑假,一起聊了下找工作的事,“從那年之後,他跟同學的聯系就漸漸少了。”
吳冕說,2008年時,宜黃二中98級同學組織了一次同學聚會,黃堅沒來,沒人知道他的下落,班上同學都知道他失聯的事,“我們也一直在找他”。
鄒國勇記得,去年武漢大學曆史系的老師曾找過他,問他跟黃堅有沒聯系,說班上同學聚會,大家都聯系不上他,想找他。
黃範銘說,自己“知道他不會亂來的”,就怕進了傳銷窩點。
如今,72歲的黃範銘患有嚴重的氣喘病,呼吸有些困難,一走路就氣喘,已經吸氧7年了。因為感冒發燒,他今年已經住了5次院,8月31日才剛出院。大兒子給他買了台吸氧機,他每天得吸氧15個小時,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
他說,一家人都盼着兒子回來,“哪一個父母親不愛自己的兒子?我每天都在等他的聲音,他來不來沒有關系,我隻要聽聽他說話的聲音就夠了。”
72歲的黃範銘患有嚴重的氣喘病,每天必須吸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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