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聞記者 呂新文 實習生 張心怡
深吸一口氣,蘇正民大步走入七年級13班的教室,站定。六十雙眼睛一齊望向他,他突然覺得像是看到了當年的自己。
“但是仔細一看,無論是他們的服裝穿着,還是精神面貌,都比我自己當年的條件好太多了。”這是蘇正民來到四川涼山州越西縣第二中學支教後,第一次在課堂上見到學生們的感受。
蘇正民回到家鄉支教。長江日報 圖
作為大涼山的孩子,“走出大山,想去看看”,這曾是蘇正民奮鬥的信念。家庭拮據并未阻擋住他的腳步,讀着父親從工地上撿來的課外書,接受着國家政策支持和社會幫扶,他最終走出了大山,成為了中南财經政法大學本科2018級的一名學生。
大學四年裡,他熱心公益,參與了數個公益項目,成為了同學口中“很忙的人”。今年6月,蘇正民因6000餘字畢業論文緻謝走紅。在文中,他回顧了自己的漫漫求學路,并點名緻謝了65人。他還特别提到了小學時遇到的“那群年輕的支教老師”。
“他們面對這樣一群皮膚黝黑、衣衫褴褛、渾身散發着汗臭、鼻涕滿臉、連句漢語都不會講的小屁孩,一遍遍地教,充滿耐心。”張正民寫道,“我想不明白,一個艱苦到連當地老師都無法留下的地方,這群來自大城市的支教老師是如何堅守下來的,支教老師們用點點熒光照亮了我那條狹窄崎岖的小路。”
這些經曆,深深烙在了蘇正民的心裡。今年8月底,已經保研的他和中南财經政法大學研究生支教團的幾名同學一起,回到其家鄉大涼山,也成為了一名支教老師。近日,接受澎湃新聞采訪時,蘇正民說,“個人始終是渺小的,短短一年,自己隻是過客,那些紮根基層的老師們和可愛的同學們才是主角,應該得到更多關注。”
“我想盡最大努力,回報那些善意”
作為民商法專業本科畢業生,蘇正民的畢業論文《論志願服務的政府責任及其立法規範》寫了2.5萬餘字,其中緻謝部分有6000多字。
蘇正民曾在論文緻謝中介紹,自己出生在涼山州喜德縣沙馬拉達鄉的一個小山村裡,“我從生下來就營養不良,村裡的老人常常勸父母放棄我和妹妹,靠着山泉、野果,我跌跌撞撞地活了下來”。
蘇正民回憶,家裡雖很拮據,父親依舊選擇砸鍋賣鐵地把三個子女都送進了學校。山裡的道路,看着很近,常常卻要繞很遠的路,走兩三個小時的山路到學校是家常便飯。
小學畢業後,蘇正民進入涼山州數一數二的中學繼續求學之路。但在蘇正民15歲時,其父親積勞成疾,不幸去世。不忍看到母親辛苦,蘇正民和姐姐選擇了辍學。在他迷茫之際,學校老師、村支書多次到家中勸其繼續讀書,并幫助蘇家申請低保。多年在涼山從事公益資助的天津日報記者張俊蘭還為他聯系到每年2000元的定向資助,他終于有機會重返校園。
幾年後,蘇正民通過國家在少數民族連片貧困地區的預科招生計劃考入中南财經政法大學,成為村裡第一個考上“211”大學的學生。
“我是大涼山的兒子。”得知自己即将前往武漢、開啟大學生活的蘇正民,整齊地裁下一頁筆記本的紙,把心中的祈願一筆一劃地寫下,貼在牆上。“我就是一個普通人,我可能會迷失,所以我需要時時刻刻提醒自己,不要忘記自己的初心,不要忘記我從哪來,到哪去。我想盡最大努力,回報國家和社會的那些善意。”
整個大學期間,蘇正民獻血34次。在他看來,無償獻血是“很容易做到的一件回報社會的小事”。“因為撸起袖子就能獻嘛。”每一次獻血,蘇正民都會前往距離學校10公裡外的血液中心,坐車來回需要一個多小時。
有一段時間,由于要兼顧學習和兼職,蘇正民經常熬夜,身體指标不符合獻血要求。此後,不論多忙,他每天晚上都會抽出半個小時鍛煉。“對一個獻血者來說,自己不能獻血,其實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蘇正民稱,這件事并不值得表揚,“因為我是‘成分獻血’,兩周就可以獻一次,目前我也隻是去了34次,并不算特别多”。
一開始,蘇正民是一個人去,去的次數多了,室友們“也去參觀”,覺得并沒有想象中的那麼可怕,也逐漸加入到他的行列中。到現在,蘇正民和室友發起的“中南大獻血小分隊”已有25名成員。蘇正民說,“今後自己也會一直獻下去。”
大學生活:學習、兼職和公益
和家鄉大涼山的公益事業結緣,要追溯到高中升大學的暑假。彼時,蘇正民得知涼山州本地一家公益組織舉辦了夏令營,邀請了中國人民大學的學生志願者前來給當地的學生開展美育課程,就馬上報名,參與了活動的後勤工作。
蘇正民将幾年大學生活概括為三件事:學習,兼職,志願服務。他解釋說:“第一重要的事還是搞學習,因為是學生的主業。除此之外,我也會做做兼職,掙點錢補貼家用,剩下的時間主要用來參加志願服務和公益活動。”
一開始,他會以個人的名義參加一些獨立的公益活動。他從最簡單的志願服務做起,到後來,一些公益機構會把公益項目交給蘇正民執行。“我負責過好幾次涼山州的假期夏令營活動,主要給志願者們做一些後勤工作,衣食住行都需要我來協調,很累,但也挺鍛煉人的。”
讓他印象深刻的是在一次夏令營中遇到的一名初中小女孩。她的性格比較自卑内向,志願者計劃多給她一些展示、表達自己的機會,便在選拔結營儀式小主持人時,把這個機會給了她。後來,蘇正民經常看到小女孩課後躲在宿舍角落裡練習主持詞,到結營儀式那天,已能流暢地做好主持工作了。
和志願者分别時,小女孩哭得很厲害,踮着腳和每一位志願者擁抱。“她說,你們下次一定還要回來看我們。”蘇正民稱,據小女孩老師講,夏令營之後,小女孩比以前開朗了很多,這讓蘇正民覺得,“這些堅持都是有意義的”。
蘇正民至今仍和一些參加夏令營的學生保持聯系。學生們平時會通過手機主動去問蘇正民,什麼時候放假,什麼時候回來,能不能去看看他們,也會向他請教學習方面的問題。“(相處)就像朋友一樣,有時候反而更多的是小朋友們主動來關心我,能建立起這種特殊的友誼,挺高興的。”蘇正民覺得,“這些年做的一點點小事,還是有一些作用和價值,看着小朋友們慢慢長大,讓人欣慰。”
蘇正民稱,其所在的學校志願服務隊,發起了“涼山阿依助學計劃”的公募項目,将需要幫扶的對象和社會公益資源鍊接在一起;同時成立了“阿依助學專項基金”,為涼山州的孩子們提供藝術課程、冬夏令營活動和公益鄉村書屋,開拓他們的眼界,也對家庭教育作以補充。
蘇正民和同學一起打造的阿依公益書屋。受訪對象供圖
在蘇正民影響下,身在家鄉的母親也成了一名“志願者”。“當地的學生和家長都知道,在阿依公益書屋這個項目中,花費時間和心思最多的不是我,而是我的媽媽。”蘇正民說,其母親雖然沒有讀過書,但她深知“書籍對孩子們很重要”。為了籌建書屋,她獨自一人去二手市場淘舊書架和舊書桌;愛心人士們捐贈的書籍由于物流的原因不能送貨上門,她就去很遠的快遞點一趟又一趟背回來。每天清晨,她早早起床去書屋開門,待晚上孩子們走後,整理圖書和打掃衛生的工作也是她來完成。
蘇正民稱,每逢假期,書屋都會招募本地高校大學生志願者和外地返鄉大學生志願者加入。“除了給孩子們提供書籍,阿依公益書屋也給孩子們提供了自習的地方。”蘇正民說,大學生志願者能夠高效地解決孩子們學習上的疑問,同時引導他們培養良好的生活習慣,“也算是對家庭教育的一點點補充”。
如今,阿依公益書屋受到了當地孩子們的喜愛,許多孩子都願意帶着弟弟妹妹在書屋裡度過自己的寒暑假。蘇正民說,書屋後期還希望引進針對家長的勞務技能培訓、法制教育等項目。
希望“孩子們像索瑪花一樣綻放”
在組織參與公益活動、和教育行業不斷産生交集的這幾年裡,蘇正民一直想去做一名真正的支教老師。這一願望在大學本科畢業後實現了。今年8月底,已經保研的他作為中南财經政法大學研究生支教團的一員,以“老師”的身份,回到了家鄉大涼山,在越西縣第二中學開啟為期一年的支教生活。
“我很高興,這是圓了自己一個人生中的小願望,小夢想。”蘇正民說,“用一年不長的時間,做一件終生難忘的事”,這是研究生支教團最打動他的一句口号。“今年是我們第一次在涼山州越西縣開設支教點,從去年9月到今年7月,成員們一直在接受培訓。”
和蘇正民一起到越西縣支教的林雨源、嚴宇飛兩位同學,在踏上大涼山土地前,對這裡的印象還停留在以前。“來到涼山後,我發現這裡的發展遠遠超出了我以往的想象,比如越西縣,街道等基礎設施的建設水平已經完全不輸于中部、東部的很多小縣城了。”嚴宇飛說。
在越西二中,蘇正民負責教授的課程是道德與法治,他需要給七年級3個班級的學生授課。到越西後,他花了大量時間為接下來的教學工作做好準備——先是熟悉教材,梳理好整個學期的重難點内容和課時安排,再是準備教案,分配好課堂時間等等。
開學第一課前,蘇正民顯得很緊張。他擔心同學們不喜歡自己,也害怕“教不好”。在教室門口,他深吸一口氣,再大步走上講台,站定。六十雙眼睛一齊望向他,他突然覺得像是看到了當年的自己。“但是仔細一看,無論是他們的服裝穿着還是精神面貌,都比我自己當年的條件好太多了。”
作為大涼山的孩子,也作為大學生志願者,蘇正民這兩年到過很多涼山的學校,見證這片土地上發生的變化。“可以說當地最好的建築就是學校了,我們現在的學校建設得非常好,塑膠跑道、學生宿舍、電子白闆應有盡有,如果你不仔細區分的話,其實很難辨别自己到底在武漢還是在涼山。”蘇正民說。
蘇正民能感覺到,自己和孩子們有着相似的成長背景,這能夠對他們産生激勵作用。一位學生問蘇正民,我該怎麼超過你?還有學生問,我要考多少分才能考到你的學校?
嚴宇飛注意到了這點,會在班上和學生觀看近期《焦點訪談》對蘇正民的報道。嚴宇飛發現,很多同學看完後“眼神都變了”,還有學生把蘇正民的照片放進卡套内裡,疊在精心保存的奧特曼卡片上。
經過近一個月的相處,幾位支教老師和孩子們已變得熟悉起來。9月10日,是中秋節也是教師節,蘇正民和同學從孩子們那裡收到了節日禮物,包括一條圍巾、一個杯子和幾塊學校發給孩子們的月餅。
林雨源記得,一天放學後,支教老師們和學生同路回家,“大家一路上說說笑笑,還有學生開玩笑說讓老師請吃飯”。這一場景令其頗為觸動,“真真切切感覺到了孩子們的活潑、天真”。“可能這是生活中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對老師來說,(學生能夠)這麼快樂地生活下去,很有成就感。”林雨源說。
蘇正民現在的微信名用了很久,叫“涼山野玫瑰”。“我們涼山那邊有一種索瑪花(杜鵑花的彜語名稱),被當地人視為‘高山玫瑰’,因為越是高寒的地區,越是艱苦的地方,它就越能盛放。”蘇正民說,“我希望我和這些孩子們都能夠像索瑪花一樣綻放,一樣生生不息。”
本期高級編輯 周玉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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