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羅東
人人皆可卷,萬物皆可卷。“内卷化”在2020年非常意外地破圈流行起來。當然,這個時間點可能還可以往更早的時候推。
人們用“内卷化”形容工作或考試的非理性的内部競争、内部消耗或停滞不前,比如在考試選拔中,舉辦者擡高學曆要求、提出偏僻奇怪的測試,不是為了考察與學習或工作相關的能力,而隻是一種不知如何篩選而進行的淘汰策略。于是人們感歎,招聘内卷了,連幼兒園也内卷了。
既然這是一個出圈的詞,在其破壁流行後,往往少不了人來解釋它到底是什麼意思。然而,在上個世紀80年代,當“内卷化”進入漢語世界之初就已經被誤讀,持續至今,而誤讀後的“内卷化”反而展現了令人吃驚的概括能力。
1986,從involution到内卷
在當下談“内卷”或“内卷化”無法離開曆史社會學家黃宗智。人們一般認為,“内卷化”要表達的意思比較簡單——沒有發展、不斷重複的簡單再生産——而這一層意思的确定也就是在他那裡完成的。
前不久,黃宗智在《開放時代》2020年第4期發表了一篇論文《小農經濟理論與“内卷化”及“去内卷化”》,可以将其視作他對“内卷化”的一種重述。在展開分析前,他寫了一段話來講寫作緣由。
“今天,在筆者最初提出‘内卷化’概念的35年之後,并在其已經成為常被人們使用的概括時來重訪此課題,為的是更清晰簡約地說明這個現象和小農經濟理論的關聯,也是要借助多位其他學者和筆者自身所增添的有用概括來進一步澄清‘内卷’的實質含義,同時,加上筆者關于中國農業經過近幾十年的一定程度的‘去内卷化’過程之後所凸顯的演變機制和理論邏輯的研究。”
黃宗智說的“35年”指的是1985年,在那一年,斯坦福大學出版社推出了他的《華北的小農經濟與社會變遷》,第二年中華書局的中譯本将“involution”翻譯為“内卷”“内卷化”。自此以後,“内卷化”進入漢語學術界。雖然在1992年,當《長江三角洲小農家庭與鄉村發展》《中國農村的過密化與現代化》出版之時他将其改譯為“過密化”,然而,最終被接受并大範圍流行開來的隻是“内卷化”。
《華北的小農經濟與社會變遷》,[美] 黃宗智 著,中華書局,2000年6月。
确如他所說,這個詞“已經成為常被人們使用的概括”,也可以說,它是漢語學術界本土化比較徹底的經濟社會概念。研究者以此來概括中國農業生産、國有企業生産、政治制度,以及學術研究出現的“沒有發展的增長”現象。
當然,到今年最為人熟知的是“内卷”被作為一個網絡高頻詞,形容工作或考試的非理性的内部競争、内部消耗或停滞不前。隻要是沒有産生發展或創造等質變,卻在形式上瘋狂擴張的、人員投入上越來越緊密的,似乎都可以納入到内卷的範疇之中,比如在考試選拔中,舉辦者擡高學曆要求、提出偏僻奇怪的測試,不是為了考察與學習或工作相關的能力,而隻是一種不知如何篩選而進行的淘汰策略。于是人們感歎,招聘内卷了,幼兒園也内卷了。
這樣說來,所謂内卷化的問題大概也就是中國那句老話說的“僧多粥少”,解決不了資源的稀缺或短缺,人人都可卷。從表面上看這個理解好像把神秘的、複雜的“内卷”簡單化了,而其實這與“内卷”被舶來之後的内涵确實差異不大。
作為“内卷”的漢語引入者,黃宗智當年提出的核心理解是“沒有發展的增長”。
電視劇《大明王朝1566》(2007)劇照,朝廷推行的“改稻為桑”與莊稼人的生計産生沖突。
他研究中國14至20世紀的農業史,在這漫長的曆史期間,棉花經濟興起,越來越多的人穿上棉布。而根據他的計算,在長江三角洲,一畝地棉花的種植、紡紗和織布總共需要180個工作日,是一畝水稻所需的工作日的18倍,可是産生的收益卻遠低于這個倍數。他認為這意味着單位勞動投入報酬嚴重遞減,勞動投入過密,勞動的邊際生産率已經降低。那麼,這部分農人為什麼在不劃算的情況下還是持續投入勞動?
黃宗智多次引用俄國小農經濟理論家恰亞諾夫的觀點。在後者看來,“在沉重的人口壓力之下,小農經濟會幾乎無限地投入更多的勞動力來提高土地的産出,直到邊際報酬接近于零,為的是家庭成員自身的生存”。繼續投入棉花生産的便是家庭中被傳統倫理和分工邊緣的女性成員。而在市場經濟之下的農業,如果勞動邊際報酬降低到虧本的狀态,就會停止加入更多勞動力。黃宗智認為能解釋中國農業“内卷”的就隻有小農經濟理論。
《古代經濟》,[英]摩西·芬利 著,黃洋 譯,商務印書館,2020年5月。
而事實上,在卡爾·波拉尼的《巨變》和摩西·芬利的《古代經濟》中,也可以對此理解為,在商品經濟崛起前,小農經濟意味着經濟生産方式不是“經濟理性”的,而是随時随地嵌入到社會或社會網絡中。“人”在這裡追求的不是個人報酬,而是聲譽、地位和共同體成員的認同,其在家庭生産中的一種表現是“為了家人”。這是人類在工業革命及社會大分工前極為普遍的生産方式,在資源短缺的環境中讓人得以通過分享、分擔來維系生活。隻不過在進入現代世界後,大規模生産誕生,人們可能淡忘了這一段曆史,漸漸地,也失去了解釋它的能力。
所以在這個意義上,互聯網上流行的“内卷”“内卷化”所吐槽的,無論具體表述是什麼,到最終也大多可歸結為一個人在工作或教育資源稀缺乃至短缺的困境中被卷入了無休止的内部競争,而難以跳脫。。
被加入的條件,被縮小的外延
然而,問題在于,“内卷化”在進入漢語前,它的原型“involution”與我們這一層意思并不一樣。按照劉世定和邱澤奇兩位社會學家的說法,黃宗智改變了“内卷化”的分析方向。這一改變是從他一開始使用之時就出現的。
《占有、認知與人際關系: 對中國鄉村制度變遷的經濟社會學分析》,劉世定 著, 華夏出版社,2003年1月。
一般認為,最早将“involution”放入到社會經濟解釋中的是人類學家吉爾茨
(Clifford Geertz)
,他在研究爪哇水稻農業的過程中發現,在當地人既無法參與資本也無法開拓土地疆域的條件下,把勞動持續投入到有限的水稻生産,導緻農業生産内部精細化。沒有evolution,陷入involution。也就是說,一個成年勞動者可能終其一生種植水稻,而沒有或無法進入産業分工體系。劉世定和邱澤奇在《社會學研究》2004年第5期的論文《“内卷化”概念辨析》也便是從這裡展開了他們的反思。
格爾茨對爪哇水稻種植業出現“農業内卷化”的分析是指它導緻的農業生産内部精細化過程 , 而不是勞動的邊際生産率的變動趨勢。勞動的邊際生産率既可能不變,也可能提高或降低,總之并不是“内卷化”的條件、内容。我們無法根據邊際生産率變化來定義是否産生了“内卷化”。而且,格爾茨在爪哇觀察到的恰恰是生産“穩定地維持” ,是“更多勞動力的投入并不導緻人均收入明顯下降”。黃宗智對“内卷化”的界定則剛好相反。
實際上,這也成為彭慕蘭
(Kenneth Pomeranz)
等加州學派成員反駁黃宗智的條件。他在《大分流》中認為,在十八世紀前,尤其中國長三角在内的地區已經在發生社會經濟變革,而此時與英國的經濟生産水平并無多大不同。2011年,同屬于加州學派的王國斌
(R. Bin Wong)
在《大分流之外》中更是提出,社會經濟變革還可以追溯至更早些時候的宋代。黃宗智不同意彭慕蘭,2002年,他在當年《曆史研究》第4期刊文,以“發展還是内卷”發問,質疑《大分流》對中國和英國土地使用的不同“熟視無睹”。前者土地始終是既定的,讓農人在有限的資源上持續加大勞動投入,而英國是拓展了的圈地農場。在他們争論的背後,更大的議題是中國社會是否在明清時期孕育着資本主義生産方式變革。黃宗智持否定看法,即便這麼多年過去了,他還是認為隻有小農經濟理論能解釋20世紀80年代之前的中國農業生産,也就是處于持續的“内卷”狀态。
《大分流之外》,[美] 王國斌、羅森塔爾 著,周琳 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18年10月。
這裡無意于糾結他們的不同,與我們今天“内卷”密切相關的是,黃宗智通過加入勞動的邊際生産率遞減作為條件,縮小了“内卷化”的外延。在吉爾茨那裡,農業生産内部精細化是“内卷化”,有增長,甚至也有發展,隻不過其程度非常有限。而經過黃宗智的改造,隻有“沒有發展”的增長才是“内卷化”。
兩者的不同恰如做一道菜。一個人經常做某道菜,盡管可以不斷調整配料改變色香味,讓其越來越精細,但是如果不能突破食材的限制就隻能“内卷”。而這“内卷”與做菜的效率、是否好吃并無關系。“沒有發展的增長”則認為它們有關系,效率低、不好吃的才可能是“内卷”。
當然,吉爾茨也不是最早的提出者,他也是從另一位人類學家戈登威澤那裡借用而來。經濟學家韋森在《社會科學戰線》2006年第1期的論文《斯密動力與布羅代爾鐘罩》中還将此往前追溯,直至德國古典哲學家康德,認為他在《批判力批評》一書裡已經提出“内卷理論”,并與“演化理論”比較。内卷involution與演化evolution是演變的兩個相反方向,前者向内,後者向外。
烙餅卷、卷鋪蓋走人與“卷曬墊”并不同
而三十餘年過去了,無人能反駁,奠定“内卷化”讨論的确實是黃宗智最初的使用。這不隻是因為他不凡的分析洞見,也不隻是因為這位學界前輩是将“内卷”中國本土化的推動者,其實也是因為“内卷化”這個令人吃驚的概括能力。就像他說的,它是“常被人們使用的概括”。
自2013年至2020年,除了2018年外每一年都有百篇論文以“内卷化”為主題在學術期刊刊發。在2020年,“内卷化”破圈在網絡上瘋狂傳播,更是讓人見證了它的概括能力。
《個人知識》,[英] 邁克爾·波蘭尼,徐陶 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9月。
哲學家邁克爾·波蘭尼在《個人知識》一書中有一個比較形象的類比——将語言比喻成地圖上的符号。固然,地圖放得越大,就越能看到準确細節,但是如果一個地圖被放大到和其代表區域一樣大,就沒有任何意義了。如果每個問題都有一個詞,那麼這個詞也沒多大意義。一個詞能流行起來一般都具備剛好合适的概括能力,不籠統也不具體。确實,很少有一個詞像“内卷化”一樣,幾乎可以概括一切需要反思的議題,凡是不如意的、存在問題的、被扭曲的,隻要加上資源思維,都以“卷”了。
理解“内卷化”何以能流行不過是事後解釋,大多都無法證僞。不過,我們确實可以看到它恰到好處的“陌生感”,既不直白、不流俗,也不是那麼典型“行業黑話”。這是因為我們一般難以從生活經驗中想象何為内卷。是烙餅卷起來的那一刹那,或者叫人“卷鋪蓋走人”的那一怒吼嗎?這些經驗往往隻是看來的,或聽來的。
倒是作為莊稼人的農人,可能有更切身的感受,那便是當夕陽西下,要收晾曬的糧食了,他們用雙手整理曬墊的過程就是“内卷”。第二天太陽升,又重新打開,讓曬墊“外卷”。這一容易割手的動作在農耕社會不斷重複。隻是,将他們的生産描述為“内卷化”的不是他們。參與描述的是像吉爾茨、黃宗智這樣的外來者、描述者。
鋪開的曬墊。
然而,與莊稼人不同,在今天的網絡上,人人都是在吐槽、批判或反思的情況下使用“内卷化”的,描述者是他們,被描述者也往往也是他們。換句話說,他們要描述的是自己或同類人的處境,表達訴求,渴望改變。強烈的價值判斷是需要的。黃宗智界定後的“内卷化”與此可謂契合。如果一個人感受到人生停滞不前,甚至出現下墜,最終陷入不知何時休的重複人生,拼命競争,就可能說他“内卷化”了。而原來的involution并不必然意味着停滞、下墜,也不必然意味着非理性的内部競争,甚至還可能意味着“知足”。
每一個詞都有它的命運。如果在35年前,黃宗智初次使用沒有把involution翻譯為“内卷化”,而是一開始就用他後來用過的“過密化”,那麼,這個詞在今天會是什麼樣的?當然,即便是“内卷化”,終将也和此前的同類流行語一樣被慢慢放棄,那一天如果不是處境已經改變之時,大概也就隻能是它流行到難以喚起群體共鳴之時。
作者 | 羅東
編輯 | 西西;王青
校對 | 趙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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