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夕
作者:崔塗 (唐)
水流花謝兩無情,送盡東風過楚城。
胡蝶夢中家萬裡,子規枝上月三更。
故園書動經年絕,華發春唯滿鏡生。
自是不歸歸便得,五湖煙景有誰争。
這首詩有多個版本,“經”字一作“多”,“絕”字一作“别”字,“唯”字一作“移”字,“滿鏡”一作“兩鬓”。
“經”字,“絕”兩字的變化對文意影響不大,“滿鏡”還是“兩鬓”,很容易看出“兩鬓”是實寫,不如“滿鏡”更有詩意。倒是這個“唯”字,還是“移”字,究竟應該是哪一個,是需要費一番琢磨的。
詳加琢磨,“故園書動經年絕,華發春唯滿鏡生”這句之中,“唯”字換作“移”字更有道理。首先,從結構上來看,“移”字和上句的“動”字對仗吻合,且意思相近。單從律詩的要求來看,這裡也應該是“動”字。其次,從意思上來看,“華發春唯滿鏡生”這裡的“春唯”有點莫名其妙,“春移”就意思清楚了,就是說歲月移走,春天又來到了。
一般都把“故園書動經年絕”裡的“動”字解釋為動辄的意思,把它當做虛詞。也因為這樣,才對出了下句的“春唯”,因為“唯”字,隻能當作虛詞來用,隻有“唯有”這一個意思。但是,即使沒有上面對“唯”“移”兩字誰更合适的分析,也會感到“動”作為“動辄”來講是沒有道理的。首先,單用一個“動”字,來表示“動辄”這個意思,在古文裡很少見,更多的是用“辄”字來表示“動辄”這個意思的,或者“動辄”兩字并用。古人很少用一個“動”字來表示現代人常說的“動不動”的意思。仔細琢磨,這裡的“動”其實是和“動手、動身、動筆”的“動”是一個意思,就是着手做某件事情。“書動”,就是動筆寫信,或者寄信的意思。“動”和“移”都是實詞,動詞,并且在颔聯中能夠很好地對仗。
“故園書動經年絕”,一般都解釋為:家鄉的來信動辄幾年都收不到。這裡面有個想當然的誤解,就是把“故園書”當成了一個意思。首先,從律詩的對仗關系來看,下句的“華發春”既然不能成為一個獨立的意思,則上句的“故園書”肯定也就不能成為一個獨立的意思。下句裡,“華發”是一個單獨的意思,“春移”又是一個單獨的意思。那麼對應起來看,上句中“故園”應該是一個單獨的意思,“書動”應該是又一個單獨的意思。其實,這一聯的正常語序和語法關系應該是:“書動,故園經年絕;春移,華發滿鏡生。”譯成現代的白話應該是:在拿起筆寫信的時候(或者:在寄信的時候),(想起)家鄉已經一年多(或者多年)沒有得知消息了;在又一個春天即将逝去的時候,(已然發現)鏡中的我已是滿頭白發了。作者在詩文中做了語序的倒置。這種倒置一方面是古代詩歌的一種做法,認為不按照平常說話或者散文的語序來組詞造句,會有抑揚頓挫之感,會有奇崛之感,似乎能增添詩味,能使詩句更有“嚼頭”;另一方面,倒置這種手法也确實能把詩句中的核心字眼突出出來,比如在這首詩裡,我們不能否認,這種倒置的技法确實突出了“故園”,突出了“華發”這兩個核心詞彙,随之也就突出了作者的思想側重點。
“故園書動經年絕,華發春移滿鏡生。”這兩句詩在古詩裡沒有太多過人之處,以上分析隻不過是為了準确理解其含義。要說這首詩的過人之處,就在于颔聯“胡蝶夢中家萬裡,子規枝上月三更。”
這句對仗工整,但更為特别之處在于意蘊深邃,且極有意境。第一句化用了“莊周夢蝶”的典故,文意本來是“夢中家萬裡” ,故土家園隻在夢中才能見到,并且夢中的家園也還是隔着萬裡之遙。但是在“夢”之前加上了“蝴蝶”,意思就更深了一層。“莊周夢蝶”,是莊周變成了蝴蝶,還是蝴蝶變成了莊周?總之,是相互為夢。那麼在這裡這個“蝴蝶夢”,就是說,不僅作者在夢中遙見家鄉,家鄉(的親人)也在夢中遙見作者。意思就是隻有在夢中,親人們才能見面。用上“蝴蝶”二字,就對同一件事情,從兩個方面來說,并且還讓這兩方面融合起來。既在事情上融合起來,更重要的是在感情上融合起來。
“胡蝶夢中家萬裡,子規枝上月三更。”這是一個流水對,兩者有時間邏輯上的承接關系。先是“胡蝶夢中家萬裡”,夢斷夢醒之後,現實的場景是“子規枝上月三更”。前者是雖然夢幻,但卻溫馨的。後者卻是完完全全的凄切。背後的情緒,我們完全能想得到,因為看着那窗外的一輪三更明月,聲聲哀鳴的子規,正是作者此時此刻心緒的完美對應之物。身如子規,心如子規。這兩句,刻畫出的場景十分凄切,但凄切中前一句有缥缈之美,後一句有畫面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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