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鮮鮮
春夢随雲散,飛花逐水流。
一
我們一生中會做很多很多夢。夢之多,夢之奇妙,弗洛伊德大約也想弄清楚,便著書解析。
紅樓夢裡描寫的夢,大大小小三十多個,不算特别多,單從書名來期待一場夢的盛宴,隻怕會失望。
弗洛伊德認為夢有顯意和隐意。《紅樓夢》不妨看成是一場大夢,顯意是書中呈現的陳年舊事,碎碎念,可以當成滿紙荒唐言,隐意卻是飛鳥衆投林,白茫茫大地真幹淨,一把辛酸淚。
和人物比,紅書中夢的數量不堪,小巫見大巫。紅樓人物有九百多,有名有姓七百多,是夢的幾十倍。
但這麼多人物,也都被一場大夢籠罩,而古往今來,芸芸衆生,數風流人物,不也是披着同樣的大夢同眠?
鑒于此書是一塊石頭的回憶,雖開篇就設了終局,好便是了,了便是好,但回憶開啟舊事通道,故不妨看作是另一場夢的開端。
假作真時真亦假,碎碎念的被石頭镌刻記載,未免不是隐意,未免不是人生虛無中存留的真意。
那石頭上幾個女子,或情或癡,或小才微善,雖無名賢德能,卻為石頭銘記,攬在懷中,仿佛提醒它,山外的世界它走過,她們也來過。
如有幸見到青埂峰下的石頭,更有幸見到上面記載的女子,那世界便不白來了。
如這般的女子,世上仿佛沒有,隻能夢中尋見。
但人生走走停停,有時又仿佛循得到蛛絲馬迹,隻鱗片羽。
石頭終究狡猾,記載得虛虛實實,假假真真,全在于自己去讀,用生命讀,拚出圖來。
二
杜麗娘踏春園林,方知春色如許。翠柳含煙,芍藥吐芳,韶光無限。
春光明媚,大地煥新,讓人歡喜,但憑般美妙,又讓人生疑與擔憂。
麗娘在那裡感歎,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進入一場美夢的狂歡,扺抗流逝之憂。
▲ 昆曲《牡丹亭》劇照 單雯飾杜麗娘
那邊夢開始,這邊走來一個女兒。
紅書中夢不難理解,夢雖虛幻,但裡面能找到現實的對應,即使最離奇的,寶玉太虛幻境之夢,除了夢中對象是“可卿”,讓人有些驚駭,别的隐谕暗示,大多可以理解。
和夢比,人物倒有些驚世駭俗。
寶玉銜玉而生,已是離奇,更有行為乖張,《西江月》中就點明了,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
石頭上的女子,也是各有奇妙。
迎面而來的黛玉,便是一枝仙葩。
春天花開花謝尋常,昨夜雨疏風驟,落紅滿地,麻木無感的人視而不見,敏感的心卻心痛憐惜。
“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她拾起落花,裝進錦囊,想着畸角上有個花冢,可以葬在那裡,讓它們有個安身之處。
便這樣順着沁芳溪走到了桃花樹,遇到了偷看書的寶玉。
杜麗娘入夢前,師傅講解《詩經》,讀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麗娘心弦撥動。
桃花樹下,寶玉分享《會真記》,幫收落花,也仿佛撩起前夢。
雖好,卻被找來的襲人打斷。寶玉去了,留下黛玉一個人,沿着溪流回去。
黛玉,人間無,天上有,隻因太極緻了,既不合儒家的中庸,也不符道家的無為。她一味追求心中所向,哪怕付出生命。
又小心翼翼地應對世情,她其實遠沒有人們所想的那樣任性。
但她在自己的世界裡,又是很任性地,磊磊的書,一揮而就的詩,用自己的姿态飛。
她的葬花,有如做夢,說給旁人聽,是要遭笑話的。
寶玉曾被吐槽,和魚說話,和鳥交談。
若是黛玉葬花被人流傳,他們眼中的漂亮白癡又會多一個。
好在,關注她的,遠沒有關注寶玉的多。而她,總是一個人悄悄,或在安全的地方,做着這些。
雖然很奇葩,但她身上也有熟悉的味道。
年少的時候,易感,花能入人眼,風能落人淚,生機和死亡在鐘擺的兩端,強大或弱小,歡悅或悲傷,情緒說來就來。人的心像小溪,清澈透亮,裡面有什麼,一見到底。
有人認為黛玉像青年的你我,有道理。曾幾何時,我們都像她一般,為着心而活,清透,本真,又敏感,又脆弱。
後來,他們走了,她順着溪流走,夢被擾了,有些郁郁。想回潇湘館。
過梨香院,牆内傳來曲聲,起初不經意,等到明明白白的兩句飄到耳中,便起了感慨。
外面姹紫嫣紅,歌聲裡留戀不舍,“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聲音絆住腳步。
側耳細聽,很有同感,原來戲文裡也有好文章。
“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心動神搖。
漸漸入夢。
夢中,她依稀是戲文裡閨怨自憐的女子,歎年華似水,青春抛遠,無人駐留。姹紫嫣紅,可以入土為安,仿佛留住了時間。水般的光陰,也因土的阻斷而不流逝了,是妄想嗎?埋葬,明年生發,又是一個春天,不是妄想吧。
這個夢做下去,很長很長。長到眼淚從秋流到冬,春流到夏,等到了“你放心”,變得很沉很沉。
正恍惚,香菱打斷了它。哦,偏是香菱。她并沒有破壞夢境,兩個癡人,一起回到潇湘館,無甚正事,賞繡,下棋,看書。
夢長長。她一直是那個天上來的仙草,寫靈氣的詩,做詩性的事,當然,也一直熬着藥,屋子裡飄着藥香。
藥,為她在人間,将命續下去。
淚,暗灑閑抛,将恩情還下去。這些淚,将她的命又損耗幾分。
且将夢做着。一個情夢,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的至情至深的夢。
寫書人自是深愛青春的,将黛玉永遠留在了夢中。張愛玲說,恨紅樓未完,其實,若完了,她會失望。弦斷,餘音袅袅。缺憾如留白,想象無限,念念不忘。
三
黛玉和寶钗的判詞合一,黛有詠絮之才,上天賞飯吃,钗具停機之德,後天修煉成。
兩美對比,很多。喜歡黛玉的說她是詩意的存在,至情之人,情之真,之深,讓人歎惋。又歎世間少有這樣的情情,雖然小性、愛哭,卻真,實在難得。喜歡寶钗的贊她修養好,學識高,處世圓融,讓人舒服,總是不經意間為别人着想。都說世上學寶钗的多,但其實學成者鳳毛麟角,浮躁的世界,哪裡找靜心修行的人。
對立起來,各說各的好。
又有的說钗黛合一便是完美,兩人代表兩個極緻,兩種人生狀态。
感性或理性,出世或入世,真的是兩端,不可兼得嗎?
紅書沒有作任何明确的解答,兩人判詞合一,又似是暧昧地暗示不分伯仲。
大觀園是個造夢場所。寶钗進了園子,也和往日有些不同。
一日,她追着一雙蝴蝶,玩了好一會兒,此時,黛玉往另一個角落葬花,一靜一動。
寶钗向來寡言少語,卻還有如此生機的一面,讓人驚訝。如果找原因,可歸結為園子鬧的,或者,都是春天惹的禍。
她可能也沒料到,生命裡還有這樣的奔跑,恍若夢中。
其實隻要石頭往那一亮相,誰不做夢呢?這場記憶便是賜予她們的最大的夢。
早些時候,金玉相逢那一刻起,夢就開始了罷。一場雪飄在窗外,窗内卻是少年男女的笑語,盈盈不斷。
再到這個園子,春天貼着老式郵票飛來,生機也飛了回來。
這是最好的時光,哥哥的禍事已了,賈府才接了省親,園子裡的他們青春年少。
追上那一雙蝴蝶,追上的可有一個未來?
一直追到滴翠亭,體力乏了。欲離開,不經意間聽到亭中有人說話。
黛玉聽曲入夢,寶钗卻駐足傾聽後,尴尬欲退。
紅書很偏心,讓黛玉聽到美妙的戲文,纏纏綿綿其中。讓寶钗聽到一段秘事,當事人是眼大心空的紅玉,事情是男女間傳遞手帕。
生活永遠是半夢半醒,寶钗一下子回到了現實,編了個找黛玉的由頭,解了眼前的窘迫。
酣夢長長,人最幸福。半夢半醒,最是難受。好夢被驚,有遺憾,再次入夢,不好接續。
在這個園子,最清醒的人最痛苦。寶钗無疑是看得清的那個。為了看得清,也正因為看清,她的居所布置寡淡,她的衣裳半新不舊,她不愛花兒朵兒,雖然她頂了個"牡丹"的名,任是無情也動人。
睡了她會不會做一個繁花夢?醒來四周青帳,頭上雪頂,生寒。夢裡的花兒都幻滅。
但夢仍是要做一做的,在這個造夢的園子,與這群青春的人。隻當片刻歡悅扺一生,一點溫情暖一冬。
秋雨綿綿,兩個女孩子傾心交談,話别時,黛玉戀戀不舍。
冬夜,她催促燈下的香菱早睡。
又一個夜晚,她和湘雲乘興拟題,一個又一個美妙的詩題飛出來。
占到花名“任是無情也動人”,卻探望挨打的寶玉時憐惜悲感。
夢,溫暖,驅散了心中的寒。
人們到了後來,心靈層層上鎖的時候,大約已不大與人談寒涼了。但一點點冷便可讓人止步,一點點熱也可讓人生暖。
寶钗的這個夢啊,從暮年到青春,從青春到白發。
哪裡是雙峰對峙,分明是一個人,青春夢時,之後醒時。
黛玉可以是每一個青春的人,寶钗也可是每一個祭青春的人。
四
真真切切做了一個夢的,倒是湘雲。
這一天,是四個人的生日。起了宴席,大家熱熱鬧鬧的,射覆或拇戰。無論哪一個,湘雲都玩得不亦樂乎,興奮中也吃了不少酒。
那一日沒大人在場,年青人肆意玩樂。滿廳裡吆五吆六,紅飛翠舞,熱鬧得不堪。
正火熱,湘雲卻退到一壁。她倒會找好地方,廳外芍藥䄄,花正開,她倒在一塊青闆石凳上,夢周公。
湘雲的人生大約是“平凡”的,如果硬要和波折的人生比。
但如她這般的平凡卻難得。
湘雲健康。黛玉自會吃飯便吃藥,一生又都在流淚,至死方休。寶钗有熱症,一直吃着冷香丸,等家世敗落,吃不起了怎麼辦?
父母雖早亡,卻也免除了一些親情裡的尴尬。探春有親母弟,卻老給她添堵。惜春恨不得不與甯府沾邊,怕她這個幹淨人沾了那邊的污穢。迎春有父親還不如沒有,沒有便不至于嫁與中山狼,丢了性命。
至于别的,元春享受無上榮耀,卻稱萬衆矚目的地方為“不得見人”。鳳姐在賈府有極高地位和權力,卻仍需步步提防。
湘雲依仗叔嬸生活。雖是公侯小姐,卻因叔嬸苛刻,不得養尊處優,得辛苦做女工。她生長的環境,雖有不易,但養成英豪闊大寬宏的性格,環境應該不會太逼窄。
訂的親事門當戶對,終身有托,比薛林等姐妹有福太多。
夢的可貴,大約在于虛幻地成全。湘雲的夢,可有所托?
衆人找到她時,她正埋身香夢中,花瓣飛了一身,扇子在地上,發邊還枕着一包花瓣,用鲛鮹帕包着。
她嘴裡嘟嘟囔囔,說着酒令:泉香而酒洌,玉盞盛來琥珀光。
原來夢到的是宴席,吃酒,遊戲。将剛才未完的生日會繼續下去。
若論大觀園玩家,湘雲大約算得上。
她女工做得多,想來不遜襲人、寶钗。但這應該不在興趣範圍内,否則,也不會到大觀園就玩别的。
寫詩作詞,她不讓黛钗。可惜,元妃省親時她未在賈府,否則折挂的便不是黛玉而是她了。《杏簾在望》活脫脫她的風格,一派新鮮自然,宛如田野清風。
還好有海棠詩,“神仙昨日降都門,種得藍田玉一盆”,神仙卻訴起了憂思幽情,纏綿悱恻不讓黛玉。
幸而還有柳絮詞,“且住,且住!莫放春光别去!”,豪氣是她自己的底子,又挾了點寶钗的肝膽。
敢玩閨閣之外的,扮小子,維妙維肖,烤鹿肉,大吃大嚼,且真賺來了錦心繡口,接下來的蘆雪庭聯詩,她一人戰三美,又赢了。
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對于他人的苦,我們都難以體會,對于自己的,卻感觸最深。
湘雲囑咐寶玉,提醒老祖宗接她回園子。
可見園子裡的生活,比自家的自在快樂。
日日如美夢。故而連在夢中,她也夢到與大家推杯換盞。
她夢中所托,實為園子裡的逍遙快活。
紅書未完,隻能從湘雲的判詞中推測她的命運,再從她的詩句探轶一二。
“湘江水逝楚雲飛”,燦爛雲霞消逝不見,猶如青春,猶如歡悅,都是轉瞬即逝。
難怪她的詩裡傾訴霜娥倩女之冷,她如寒夜孤飛的鶴,孑孓而行。
她終究也逃不了那一場大夢。平凡又何為,生老病死、生存環境之約束,人生注定水花四起,做個平凡的人,也着實不易。
好在,紅書倒叙,她還能在一生中的最好時光,夢到生活,生活是夢。
湘雲,可以是每一個活在快樂當下的人。
王爾德借自己書中角色亨利說:“人要讨回青春,就隻要把以前幹過的傻事再幹一遍。”
石頭雖硬,卻有着柔軟的心,它将舊事記下。有朝一日,有幸見到滿紙荒唐言,開啟記憶之門,它可帶你回複青春。
做個美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