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中期江青(中)在侯一民、鄧澍夫婦大雅寶胡同家作客
“這個寒冬冷得令人窒息!”這是侯一民先生的女兒珊瑚發出悼念父親的悲恸。眼前不知道該如何表達我的哀思,唯一祈望珊瑚的母親鄧澍可以有萬幸掙脫死神的魔掌。
2022年從珊瑚那裡就知道她父母健康情況不佳,和也同是藝術家的夫婿海生,差不多整一年放下所有工作照顧病中二老,7月時二老一塊兒去醫院治療了一段時間,查出癌細胞沒有複發,有專業團隊護理二老,要我放心。不料收到“魔咒還在繼續,熬着吧!”的信息,我心中七上八下??珊瑚知道我牽挂,特意寄給我護工拍的父母住在同一個病房的溫馨視頻。直至12月下旬,我得到信:“父親感染新冠肺炎,母親心衰腎衰。”我與珊瑚幾乎每天保持聯系,隻能寫:“祈盼奇迹出現,你自己保重好!天不由人??”2023年元旦日侯老遠行了。今夜無法入眠!
侯一民(1930-2023)
這些日子常常憶念起與侯老的交往,記得2016年因感人生聚散無常,出版了繁體版《故人故事》,書中記下故去的朋友們點點滴滴、林林總總的故事。出版後去北京時給住在戒台寺的侯家送去,看侯老迫不及待地在翻閱,就跑去他家的大院子裡自己轉悠:賞花賞畫之外,賞菜園、賞孔雀、賞雕塑、賞古玩字畫收藏??個把小時後我回到客廳,侯老笑着說:“這本書我大緻翻了一下,送你四個字‘舊情難忘’。”說着拿出來這四個字的刻印,按了紅印泥後在一張宣紙上按下去,題:江青老友存,侯一民刊。蓋了名章給了我(下圖)。三聯書店次年要出簡體版時建議書名為《依依故人》。征得侯老同意,出版社用“舊情難忘”印章置放在目錄前,點題又添彩。
《依依故人》新書發布會邀請到侯老和李輝作嘉賓,侯老女婿海生充當司機将侯老送到三聯書店會議室,出版牽線媒人董秀玉女士也在座,與侯老相聚歡。侯老知道書的内容,對我比較了解,所以談笑風生。幽默地揭我“短”,丢三落四、馬大哈的毛病,跟我出去逛地攤,要付錢時錢包不翼而飛,去機場發現護照丢失??但肯定我對藝術絕對忠誠,對朋友絕對真誠的誠品。
寫文章取名難為,想到侯老贈題字“舊情難忘”很貼切此篇内容和我此刻的心境。
1982年,應母校邀約,給北京舞蹈學院第一屆教育系大專班上課,偶遇李翰祥導演在北京籌備《葉赫那拉》(後改名《垂簾聽政》)拍攝,李導演介紹他四十年代中後期在北平藝術專科學校的同學侯一民、鄧澍夫婦給我認識,我與他們伉俪一見面就結緣。李導演按當年同學時叫他小侯,我則尊他侯老,如今屈指一算跟他們伉俪相識到相知已經整四十個年頭。當年侯老任中央美術學院第一副院長,家在西總布胡同中央美院的宿舍,屋不大陳設簡單,但畫畫材料、古董瓶罐、小玩意卻琳琅滿目。他們夫婦除了繪水墨、畫油畫、做雕塑、作壁畫、制陶;收藏的古玩字畫和藝術作品滿屋皆是,挂起的、攤地的、桌上堆的、架上擺的,外加八哥、貓和蟋蟀活蹦亂跳的挺熱鬧,真是非同小可的玩家、雜家、藏家、藝術家。和侯老結識後,我們天不亮打着手電筒一同逛北京潘家園古玩曉市,也一起讨論《葉赫那拉》劇本,陪李導演在北京近郊勘景。侯老和鄧澍合作還替電影畫了一幅慈禧的肖像,作為劇本封面和片頭使用,畫中的慈禧雙目炯炯,一副不怒自威的樣子。
舞院教學後期,我創作《負、 複、縛》,學生當演員實習。院裡知道譚盾已将第一場音樂《魚與熊掌》做完并錄了小樣,我也将第一場拉了個大框架,所以要我作個彙報聯排,而實際上是對“現代”不放心要“安檢”。那天除了舞院領導也請了一些院外專家,戴先生愛蓮在場與侯老是舊識,李克瑜老師是我學生時代的美術老師,是侯老的學生,這次邀請她設計服裝,因為李翰祥導演有攝像器材,也被我拉來幫忙現場錄像,侯老、鄧澍也一起來湊“熱鬧”。記得聯排在當年陶然亭舞院舊址三教室舉行,裡裡外外擠得水洩不通。“安檢”結果叫停,至今我都不知道“毛病”何在?我決定給我任藝術總監的香港舞蹈團排演。侯老知道我的方案後,熱忱地推薦了著名的傳統藝術家面人湯 (湯夙國) 給第二場“打神告廟”設計面具。他爽快地應允了合作,從此我們還交上了朋友,有機會去北京時,常和湯夙國作伴去侯家串門,湯夙國老北京,精通北京傳統小吃:豆汁、驢打滾、油餅之類。遺憾的是湯夙國于2015年春天故去,我跟侯老見面時也時常會緬懷這位風趣、畢生奮鬥的藝術家。
1978年我跟侯老在北京和紐約有過兩次近距離的接觸。我在中國作八個城市的現代舞獨舞演出,終點站北京,演出在北京海澱中國劇院,三場演出的其中一場是由中國美術家協會包場。當然我明知是侯老暗中牽線搭橋的結果,他時任中國美協理事,但從來沒有邀功提起。演出當晚座無虛席,演出後侯老滿臉笑意,說明自知者明:沒有搭錯橋牽錯線。在紐約的緣起是這樣的,七十年代中期,我與作曲家周文中、雕塑家蔡文穎,在紐約跨界合作《變》,合作中意識到我們有共同濃重的中國情結,想把身負中西文化背景的海外華裔藝術家聯合起來, 擔當不可推卸的中西橋梁作用, 在國際藝壇上争取華人應有的地位,建立民族自信心。于是成立了中華海外藝術交流委員會,推選聰慧能幹的蔡文穎太太張培蒂任主管。有機會跟侯老讨論此事,他激賞表示會積極參與,因為他一直主張藝術家應當對社會和民族有擔當,這也表現在他所有的創作中。
在培蒂奔走聯系下,促成了侯一民、肖峰、朱乃正等,1987年來美藝術考察。培蒂安排大家先在各地博物館和藝術院校參觀訪問,後到紐約這個世界藝術中心呆一陣,經費不足下,我自告奮勇地搬出公寓住到工作室,好騰出西四十六街由鋼琴工廠改造的公寓給來考察的藝術家們住。中國常駐聯合國代表團在西四十二街,熱心的文化參贊李宏充當翻譯、司機兼向導,領着一行人到處東張西望。一天我買了一大堆食品送去公寓,不料陳逸飛在那裡,他正在紐約漢默畫廊開畫展,想邀請老前輩去畫廊指點。正說着陳丹青也來了,當然在國外能見到老師們,難得的高興,二位都驚訝地問:“你在這裡幹嗎?”“唉——這是我的家呀!”大家哄然大笑。
八十年代末與九十年代初,侯老教學之外忙于創建深圳錦繡中華民俗村,一個以中國文化為本而設計的主題公園。其中分為兩個區域:錦繡中華微縮景區與中國民俗文化村。由于微縮景區有小陶人五萬多個,此區又被稱作小人國。文化村表現中國各民族的民俗風情、藝術及建築。此後在深圳他又開啟了“世界之窗”主題公園創建工作,主要是模拟世界上不同地方的經典建築,囊括世界著名景點微縮景觀一百三十多處。侯老認為建設世界之窗的主要目的是讓仍然貧困的中國老百姓,即使足不出國門,仍然可以領略到世界各地的風光和文化。
鄧澍、侯一民、江青、彭萬墀(自左至右)在1964年畫作《六億神州盡舜堯》前
1993年,侯老在北京市西郊戒台寺山下秋坡村買了幾間民房改作工作室,熱心地拉了我和藝文界的朋友買房作鄰居,想把那一帶變為文化藝術基地,大家可以聚會談文弄藝互相觀摩。我興緻勃勃地帶了我聊得來的朋友谌容、許以祺、張暖忻,同學潘志濤、滿蘇榮等,一批又一批的人去“觀光”。侯老熱情洋溢地帶大家到村裡、山上轉,俨然像個導遊兼村長。戒台寺是明代建築,寺裡蒼松古柏,素食精緻可口;秋坡村的泥又可作陶土使用,侯老已經安好了幾個燒陶瓷的窯。我想日後年紀大了舞不動時,可以跟氣味相投的人比鄰而居,又可以制陶,老來還是落葉歸根吧!沖動之下當機立斷和谌容各買下一處,而且在侯老張羅下,立馬開始改建成三合院。李導演笑說:“你幹嘛買,那麼遠,你不會用得上的!”我說:“你幹嘛整天買古玩字畫?也是用不上的東西呀,這就跟你買藝術收藏一樣,看看想想就挺好挺美!”侯老在旁聽着含笑不語。不幸卻給李導演言中,本以為老來可以“歸隐山林納晚涼”的寶地,我自己一天都沒機會用,倒是提供給廣東現代實驗舞蹈團在那裡安營紮寨過。後來長期閑置,麻煩層出不窮,如今已“全村覆沒”。覆沒後,有次跟侯老去山坡上的農家樂飯莊午飯,從那裡往下望,可以看到秋坡村,侯老說他言猶在耳,複述了多年前我跟李導演在村裡的對話。
1994年,漢甯和媽媽江青在秋坡三合院門前
記得1994年,兒子漢甯十歲,他的生日禮物是先去他父親心儀已久的敦煌,再去西安、上海、北京。敦煌由侯老幫助聯系,托他的福,使我們這十個人組成的旅遊團享受到特殊待遇,不但敦煌研究所派資深人員當導遊,還看到了一般不對遊客開放的多個洞窟。到北京後我們一行人去了秋坡村,在侯老引領下,看了正在施工的三合院。
侯一民、鄧澍和江青在畫室談作品
之後我們到戒台寺的東隅侯家作客,他們早就搬到頗具規模的工作室,諾大的空間但還是跟從前美院宿舍一樣熱鬧非凡,客人們都贊不絕口說置身其中有如置身博物館。在院中央的大展廳,看到他們夫婦合作的我的肖像油畫,他們說是按照八十年代我在大雅寶胡同他家作客時拍下的照片畫的。
侯一民、鄧澍合作的江青肖像
2008年在北京中國大劇院歌劇廳,我為奧運會文化節目導演譚盾作曲歌劇《茶》,開排第一天在街上摔斷腿骨,那一天漢甯父親比雷爾也入住醫院。每天坐在輪椅上工作,排練八周期間我往返北京、斯德哥爾摩九次,侯老時常打電話關心我和比雷爾的情況,當時我心情很亂工作壓力大,已經不記得是否有請他們伉俪來看《茶》,開演的第二天,我在電話中向他們告别,匆匆飛離北京。
兩個多月後北歐深秋時分比雷爾撒手人寰,我無心無力再作舞台創作,決定寄情于寫作,好把腦子填滿、時間塞滿,那年瑞典的冬天真長,真黑,真冷啊!
此後,我很少去東方,除非是因為出版書的事,專心緻志下大約每兩年出一本書,即使出繁體版,我也會專程往北京跑,為了探望和送書給朋友們。每次上戒台寺捧着書獻給侯家時,總會有驚喜,驚喜的是每一次去他們家,發現又有新創作:新的雕塑、新的畫、新的空間。珊瑚、海生這對藝術家由美歸來後,家兼工作室就安在旁邊,往往我一箭雙雕,同時探望兩輩朋友,年輕輩的生活習慣、藝術風格和觀念與老一輩不同,但一心一意對藝術的追求卻是同樣的令人肅然起敬。驚喜地發現老一輩的作品也展示得愈來愈有系統,他和鄧澍不同時期、不同性質、不同題材的畫歸類,壁畫、素描、花卉、人物、風景、人民币設計草圖等各有位置。并告訴我:“每個中國人都看過我的畫并把玩在手,因為我參與設計了第三和第四套人民币。我們從不賣畫,所以不知道市場價格,這是我引以為傲的堅守和信仰,也是我們的藝術價值觀,将來收在自己的博物館中給所有人看。”
我收到了侯老贈送的2006年遼甯美術出版社出版的《泡沫集》簽名本及續編,内容包括創作篇、教學篇、往事篇、打油篇、附錄師友論評選錄等内容。
另外,我得到一張侯老贈無題國畫:一隻小鳥孤零零站在梅枝上。說來十分慚愧,有天侯老忽然問:“以前送你的百蝶圖你放哪裡了?”“啊!有嗎?”我困惑,鄧澍說:“我記得清清楚楚,可以證明給了你??”我無地自容、無言以對。沒有任何責難,侯老說:“這麼久了,怕是沒啦!”過了會兒就拿了這張畫給我,邊說:“這次可要小心喔!”
看着畫中孤零零的小鳥,想這不是孤苦零丁的我麼?
最使我震撼感動的作品是侯老主持,中央美術學院壁畫學會高級研修班一同創作的巨幅壁畫《抗震壯歌》(下圖),侯老告訴了我這個作品的創作始末:2008年5月12日,汶川地震發生後,他天天對着電視,天天止不住流淚。地震後第三天深夜,他就與合作此畫的老伴鄧澍商定,要用畫筆與刻刀繪制出《抗震壯歌》。以汶川抗震救災中感天地泣鬼神的代表性場景作主線,以寫實和全景式風格,刻畫大難面前衆志成城的大無畏精神,禮贊存在于普通中國人血脈中的人間大愛。這次在宣紙上畫素描,是以前沒有過的創新,效果尤其顯著。
侯老瞞着病情投身創作身先士卒,然而在2008年底被病魔擊倒,入院兩次大手術,七天七夜昏迷不醒,醒後将病房當畫室馬不停蹄工作。經過半年多的奮鬥,全體師生自發義務地用眼淚和木炭完成了近200米長、2.5米高的巨幅素描壁畫。《抗震壯歌》在汶川地震周年紀念前夕完成,于2009年5月7日在北京中華世紀壇開展。展覽結束後,作品制成了陶版壁畫,贈予四川都江堰地震博物館。
每次到戒台寺都看到兩老仍然勤奮地在創作,他們堅守原則,豁達的人生态度,實際上也一直在激勵我。2018年春天是我最後一次去探望他們,看他們身體狀況明顯的大不如前,有點擔心。侯老樂呵呵說:“活沒幹完,還得活着,不是嗎?!”
今天是2023年1月5日,是侯老的火化日,難以赴京告别,請珊瑚替我買枝鮮花,願侯老化為一縷輕煙,冉冉上升!
用《泡沫集》侯老自己的文字作尾聲:
無盡的長河,
曾激起漣漪,
也曾激起波濤,
波濤激起浪花,
浪花又帶起了泡沫,
泡沫轉瞬即逝,
逝去了也就逝去了,
雖然也曾有過瞬間的光彩!
2023年1月5日于瑞典
補記:今天1月20日早上得悉鄧澍去世,給侯珊瑚寫:知道你母親大人今天去跟你父親大人團聚了,他們相濡以沫了一輩子,你應當放心了。二老安息!
作者:江 青
編輯:安 迪、錢雨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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