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 董子琪

編輯 | 黃月

一個人，自己工作，自己吃飯，吃完再上路，大車司機小剛似乎比《孤獨美食家》裡的五郎更像标準的“孤獨美食家”。

小剛喜歡在視頻裡“怼”高熱量食物，還樂于吃到情濃處分享人生道理。與其他吃播up主不同，他面向觀衆展現的是工作與生活完全統一的生活：他并不是為了尋訪美食而專門前往某地，而是因為真正一直在路上，以車為家，才恰好與這些食物相遇。在B站上，這位大車司機（ID：田野上的繁榮）有着200萬多粉絲，看起來，那樣的美食隻有他才能吃出那樣的氣度。透過小剛的一碗面一斤肉，我們也得以看到更多卡車司機的生存境況。

帶勁美食家

這位大車司機的吃播視頻，往往都是以第一視角的駕駛艙開頭，有時則是卸車鏡頭，視頻中能聽見小剛五花八門的音樂歌單，被彈幕稱為“大數據之敵”的“剛的歌單”。在每一集視頻裡，他都要向觀衆介紹自己身在何處、現在是幾點鐘，這是他工作的間隙，是屬于他自己的時間。

小剛在吃播視頻裡總是幾口吃掉一塊午餐肉，暴風吸入三盤火雞面，一斤牛肉當馍吃，雞蛋吃成了鹌鹑蛋，構成了一種生猛的觀賞奇觀。由于第一視角的沉浸式展現，加上他的工作與生活完全融合，随着“剛的歌單”從白天開到黑夜，觀衆很容易代入他的整體生活之中，将觀看其吃播視為一種模拟小剛的遊戲。“剛的歌單”也由此延伸至其他與剛有關的事物，組成“剛的宇宙”。

小剛的很多食物都是在公路服務區和小店裡買到的，還有些自備的幹糧，比如泡面、午餐肉和面包。這在許多人看來不算美食，甚至有些“過時”，跟制作美食的up主相比不夠專業鮮亮，與展現地道風味的up主相比又缺少獨特性。令其不同凡響的，正是他“帶勁”的吃法。

不像美食紀錄片裡以香豔性感的詞彙還原口感（比如《風味人間》裡的“袅袅”“癱軟””妩媚動人”），或者是用可愛的疊詞表現味覺（像是盜月社引用“糯叽叽”形容台州糯米），小剛經常用河南方言“帶勁”表達自己的感受。“帶勁”指的是那些口味濃重的、分量足的、可以快速飽腹的高熱量食物，他的食譜包括2份炒粉配豬頭肉、3張香河肉餅、2桶泡面合一桶，一鍋小米幹飯配五香牛肉醬，再清空一瓶可樂。吃也不是吃，而是“怼”，透着一股硬剛的勁兒，煮紅燒牛肉方便面也要怼個八兩牛肉，他說這是效仿《水浒傳》中的英雄豪傑“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彈幕習慣為剛哥還剩幾口倒數計時，觀衆驚歎于剛哥的牙齒力量，幾乎不帶咀嚼。将八兩牛肉當馍吃的飯量，風卷殘雲的吞吐能力以及對帶勁的追求，在不到兩平米的駕駛艙實在顯得有點施展不開，就連他的用詞“得勁”“中”“日白”（方言：胡說）“楔人”（方言：打人）都顯得擦槍走火。

小剛也經常講到自己受到的“限制”。限制既是指作為卡車司機，他吃飯并不能總吃得充足和盡興，也指向卡車生活中潛藏着種種風險，他必須全神貫注地應對，持之以恒地克服。在錄制吃播的時間之外，他的實際生活一直在途中，為了節省運輸時間，吃飯總趕不上趟；有時一天也就一頓，吃得快一點、飽一點，才能勻出時間趕路，壓縮了吃的時間路上還能多休息一會。食物選擇也有限，有時淩晨一點才卸完車，所有飯店都關門了，隻能選擇火腿腸和泡面；幹糧儲備方面，車上雖然有冰箱，可是青菜沒法放；車上做飯也不安全，他曾親眼在服務區見到有一對夫妻做飯把車點着了，就決心不再使用小卡磁爐。在一期過生日的視頻裡，小剛吃了一頓方便面配黃桃罐頭、一整排AD鈣奶，外加三個真空包裝的雞蛋，就算為自己慶祝過了，因為按家鄉風俗過生日不能不吃雞蛋——這已經是他能選擇的最合理的吃法和活法。

小剛故事會

小剛不僅僅展現吃，會向觀衆描述自己在車上的生活，網友戲稱為“小剛故事會”。他勇猛的吃食姿态與語重心長講故事的風格構成了一組對比，這在其他美食博主處相對少見。比如徐大sao展現的就是做飯與吃飯，而很少講述他的本職修理工作或者人生道理。小剛将自己的能“噴”歸為自己卡車司機的職業經驗，卡車司機走南闖北去過的地方多，見識的人事也形形色色。他有時候高興，說起過去在鄂爾多斯康巴什送樹的趣事，中午吃快餐，忘了帶筷子，幸好車上裝着樹，就折兩根樹杈當筷子。

有時也會欲言又止地講起卡車司機的生活不易：常年一個人跑車，人工貴成本太高，然而運費沒漲，有時還在十年前的水平，路途不順、車輛抛錨的情況時有發生。事實上，觀衆也能夠被代入他的工作情形當中，他有時透露自己正在排隊上高速，不過隊伍太長了今晚沒什麼指望；或者被迫在斷頭路上停車錄吃播，因為進出停車場還要繳費；他甚至會向觀衆提問，這會兒應當抓緊時間趕車到下一個服務區睡覺，還是索性不要趕了，最後自我鞭策還是要繼續趕路。除了吃，他的日常起居幾乎都在車上進行，車後面有一個卧鋪，洗澡就用白天車頂曬熱的水，趁深夜時路邊沒人時沖涼。高強度的工作後，感到的隻是累，他問大家怎麼睡覺才能不做夢，現在每天累得像“鼈孫”一樣，晚上倒頭還是做夢。

小剛故事會裡也有一些傷心故事，他總是用俗語總結出來，比如“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多年前他跟車從甘肅拉了一車娃娃菜到東莞，本來運氣很好，頭一天進菜場，晚上就賣完了，結果貨主付款時，卻當着他和車主的面從中抽走了一部分錢。車主看着貨主抽走錢，愣住了。“車主四十多歲，一米八的大漢，當場愣住了，用我們那話說，就是癔症了。”小剛回去勸車主，一米八的大漢車主卻哭了起來，跟他說“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觀衆總問他這些年跑車有沒有遇到什麼奇事趣事，他覺得自己碰到的淨是聽着讓人心情不好的事。有時想把路上不美好的事拍下來，回頭又想到媽媽的話，“想到俺媽說的，做好自己，安安全全，我也就别給自己找事兒了，讓老人家擔心了。”

聽了這麼多小剛的故事，觀衆與他卻并不總處于同一頻率。小剛吃得酣暢，也有人會出于營養考慮建議他多帶青菜，少吃方便面。他也經常跟觀衆詢問，為什麼非油炸的方便面沒有那麼得勁？同樣是外來食物，辣味的韓國火雞面為什麼就比意大利面更讓他中意？很多觀衆與小剛的經曆相差甚遠，彈幕飄過“考公考研休息區”，希望能收到up主的祝福，有時他也感慨：“你們趕上了非常好的時代，我是一步趕不上步步趕不上”——仍是趕路的譬喻。

卡車司機境況

如果說小剛的生活狀态與觀衆有較遠的距離，那麼我們又應當如何理解他的帶勁與委屈？小剛所展現的生活是非常普遍的卡車司機生活。據《中國卡車司機調查報告》一書顯示，幾乎所有的卡車司機都是日複一日單獨地或兩人一組地跑在路上。而大部分司機都如小剛一樣以車為家，工作與生活融為一體，在窄小的駕駛艙裡，勞動者再生産的需求被降低至最低的滿足程度，一切都以工作空間的便利為主要目标。這個行業的另外一個特征是高投入與高消耗，卡車每年的折損和消耗費用非常高，過路過橋費、油費、罰款和保養都是需要考慮的費用。

至于卡車司機會選擇的食物，八成以上的司機會選擇在服務區或路邊攤吃飯，僅有一成的司機會自己做飯，大部分司機的吃飯時間非常不規律，司機對路途飲食的不滿主要來自吃飯時間不固定、飯菜價格高以及不衛生——也就是說，他們最關心的是按時吃到性價比較高的幹淨飯，營養均衡并不是大多數司機考慮的問題。由此看來，小剛每集标題裡的食物性價比“xx元xx個”也就可以理解了，這是非常重要的衡量食物的尺度，幹脆面配米飯在他的行業裡也并不是特殊現象。

《中國卡車司機調查報告》還指出，卡車司機的勞動是複雜的，與大家認為的卡車司機通常是純體力勞動不同，卡車司機包含着多重的情感勞動，這既包括行車時高度緊張的情緒也含有過程中經曆的複雜情緒，前者指向趕路時的精神緊張和全神貫注，司機不僅要安全行車，也得時時關注路況、天氣、前後車輛的情況，晚上8點以後繼續開車趕路也相當普遍。此外，他們還必須向内消化孤獨、焦慮和小剛提到的委屈情緒。書中提到，司機在路上遇到執法者，例如交警纜車、路政罰款，為了盡可能少罰或者不罰，都需要說好話求情，還要與服務區的保安維護好關系，才方便睡個安穩覺。以上提到的種種情感勞動使得司機在勞動過程中不斷地将自己的棱角磨平，成為原子化的、标準化的駕駛卡車的勞動者。也有司機師傅幹脆用“忍得了氣”來形容自己的工作，這或許正是小剛在視頻中講起卡車生活欲言又止的原因。

食物中的自我

日本作家寺山修司寫日本長途司機聚集的食堂，“宛如底層社會的大酒店”，“吃一碗蓋澆飯的時間裡，各種各樣的人生都在其中鋪展開來。”不知小剛是否會贊同寺山修司的觀察。《中國卡車司機調查報告》統計，超過六成的卡車司機自認是社會下層，并且絕大部分司機都不願意自己的孩子子承父業。

小剛在被稱為“底層社會大酒店”的服務區穿梭時，經常發出對食物的由衷贊美，将鏡頭給向那一列列熱氣騰騰的雞腿和鹵味。因為常年跑線路，他已經知道哪裡的服務區飯菜質量好，對食物的認知也構成了他對一個地區的知識。讓他感到尤為驕傲的是，這種知識是超出一般常人的，他知道京港澳線上最好的自助餐在哪裡，下次還會掐點來吃，也知道省道邊上哪家面館最經濟實惠。他有偏愛的服務區自助餐，也不是沒見過正宗的大酒店，他和媳婦、孩子一同去許昌當地的酒店吃自助餐（用券），路上先是聽媳婦介紹社保和新農合的區别，酒店裡兩人又讨論起“4s”和“五常”管理法，培養孩子的自律自覺。

我們在小剛視頻中看到的，并不是一個被磨平棱角的卡車司機。他仍然保持着對生活的熱情，常常由眼前的食物聯想起過去。大嚼牛肉的時候，他想起小時候第一次吃牛肉是和老爹一起出去玩，所以最愛就是牛肉，其次才是炒粉和蛋炒飯。他記得小時候隻有客人來家裡才會買甜膩的黃桃罐頭，因此現在過生日要吃一瓶，相比之下，他對海鮮和魚類就沒有那麼深厚的感情。他将對食物的偏愛總結為南北差異，但比起南北差異，觀衆體會更深的是他對某種食物富有情感的記憶，也許在大多數人看來真空雞蛋、AD鈣奶和罐頭都是屬于過去的食物了，他們想要推薦一些更好更新的産品給小剛品鑒，但他選擇的吃食中烙印着深刻的個人記憶和情感。這些既是無法被長途奔波和委屈疲憊所抹平的小剛的個性，也構成了與他者之間理解和共鳴的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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