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美卿

原題：《轉機》

我媽的個性人生：下農村失學離婚離職，35歲迎來轉機

01

我媽第一次站在鄉下泥濘的小路旁，仰頭望着山坡上那幾間歪歪倒倒的草房子時，眼淚止不住地滾落下來。那是1970年，我媽剛滿十歲，本來在大都市幸福家庭過着小公主般日子的我媽，随着下農村的父母，來到了偏僻的小山村。

我愛美講個性的老媽哪能熬得了那艱難的日子？什麼時候能有轉機？

房子破破爛爛的，連張像樣的床和桌椅都沒有，更别說一些必備的生活用品。吃喝可以随便，睡覺也可以将就，最難過的是洗澡和上廁所不方便。春雨不停屋裡水也綿綿，夏天到處是蚊子，秋燥着火最要防，冬天冷風直往臉上灌。

條件實在艱苦，因為是下放，家裡父母被監督着勞動，可也隻能拿一點點工資，勉強糊口都算不上。

看着過慣了優裕生活的一家人總是為吃飽飯操心，我媽那時忽然懂事了。我媽放學後常常跟着鄰居女孩們在自留地裡學種菜，跟着她們去打豬草，去公家剛收過小麥的地裡撿遺漏的麥穗……雖然收入不多，可多少能補貼家用，看到家人因為她的勤勞能改善一下生活，我媽就感到無限的歡喜。

我媽愛美，講個性，她的辮子總是比鄰居女孩的花樣多，随便加一個手帕也忽然添了幾分靈氣；央求媽媽夏天給她拿舊衣服改的花布裙子，穿在她身上竟有一種超凡脫俗的标緻；偶爾她看到路邊的指甲花開得正豔，馬上加工起來當指甲油，那被勞動磨練得粗糙的雙手馬上變得光鮮耀眼……

我媽無私地把這些愛美的訣竅都分享給她的小夥伴。她從小夥伴那裡看到她們種艾草端午插門上，就教她們曬幹收拾好，到了夏天在房間裡熏起來，這樣，蚊子銷聲匿迹，關起門來，一家人能睡個好覺。

有一次，我媽見到一個小夥伴被痛經折磨得死去活來，于是把自己制作的艾絨條送給小夥伴，并教她怎麼用，不久後，小夥伴的老毛病就痊愈了。大家知道後，無不稱奇。我媽隻說，以前書裡看到的，沒想到這裡能用上。

我媽的确就喜歡讀書，她說，人麼，已經被困在鄉下了，可不能再被困在書的外面。

她下農村行李裡最多的就是書了，沒事兒就拿一本瞧瞧，反複看。高考恢複的那年，我媽喜出望外，她覺得她努力複習，一定有把握考得上。

02

但是誰也想不到的是，因為姥爺的身份問題，我媽和她兩個哥哥都不夠資格報名參加高考。

真是當頭一棒！人世間的各種苦，在下農村的這幾年，他們都品嘗到了，但沒想到能有機會逆襲的時候，他們又被擋在了外面。兩個哥哥悶聲不響，出去幹活了。我媽索性睡了一整天，迷迷糊糊地起身，人瘦了一大圈。家裡人問她幹嘛去，她說，總得做點什麼，騎驢找馬，書沒得讀，得找點正事幹。

我媽跟家裡人說出了自己的決定，她想去學理發。村子裡就有師父，一個六七十歲的老漢，大家都叫他文爺。文爺也是同等遭遇人員，之前做什麼的不知道，無兒無女，一把年紀，幹不動活，隻會理理頭發。村幹部就默許他開了理發鋪子，給附近的人理發，算工分。

我媽自告奮勇去拜師，開始人家不讓，畢竟那時候去理發的基本都是男人，女人頭發長了，家裡人互相剪剪短就過去了。男人不行，随便可剪不出像樣的頭發。

我媽不灰心，隻要有時間就去跟文爺聊天，文爺開始不待見她，見她來，也不趕，總之就不正眼看她。我媽耐着性子跟文爺聊天，無話找話，說着說着，把家務也給幹了。文爺準點就有飯吃，有幹淨衣服穿，連來理發的人也多了起來。客人一來，我媽馬上招呼人家坐好，邊倒水給人洗頭，邊跟人聊天，客人總是被她逗得哈哈大笑。有時候即便是沒人理發，大家也樂意來坐坐。

有一天，一直闆着臉的文爺就笑了，算是默認了這個個性十足的徒弟。

我媽後來跟我說，失學了能幹嘛呢？總要先活下去，活下去也得找自己喜歡的做起，往後的人生長着呢，做好了總會有好機會。

我媽說的是對的，好機會很快就來了。1979年，我姥爺的曆史問題解決了，他們一家能夠回城了。

這個消息當然令全家激動不已，然而，等到他們迫不及待地告别那些熟人和鄉親，回到大都市，才知道前進的每一步都那麼艱難。

我姥爺多年的工資沒法補償，這事兒要不停地向上面反映。我媽的哥哥們，就是我的兩個舅舅，都二十多了，街道安排的工作他們不滿意，他們鐵了心一定要考大學。

我媽心裡知道，姥姥姥爺經過下農村這麼多年的變動，已經疲病不堪，對自己的孩子充滿歉疚，想考大學怎能不讓他們去考？但三個孩子不能都去考大學，家裡人總是要生活，老人總是要人照顧，一切必須正常運轉。

還好家裡的房子被退回來了，哥哥們也不負衆望，都考上了大學，可是我媽卻連戶口也轉不回城市裡，沒有戶口想要工作也難上加難。多次問街道，街道就說，一切都要排隊解決，哪家的事兒會少呢？慢慢來，慢慢來。

這一慢，我媽就到了二十六歲，這一個年紀要成家，即便在當時的城市裡，對一個姑娘家來說也算晚了。

03

我媽看着自己閑着可不行，她就去應聘一個臨時工崗位，試用期間又辛苦又沒錢，很多人都不願意，但我媽挺住了，最後被分配在供銷社當臨時售貨員，工資比正式工少一半。

那時候買東西，一切按人口計劃供應，我媽的待遇樣樣比别人少，但我媽從來都不多說一句。雖然姥爺和姥姥的工資補了一些，但兩個舅舅讀書和結婚，都給貼補出去了，退休金也沒多少錢，老兩口還經常上醫院，我媽精打細算，日子隻能勉強維持，想想，那時候誰家的日子好過？

終于有一天，在姥姥和姥爺秘密安排下，一位男子被帶到了我媽面前，我媽瞬間就傻了，她還沒想要結婚呢。男人比我媽大一歲，模樣還可以，看起來老實規矩，雖然掙錢不多，但好歹有正式工作，姥姥和姥爺很滿意。他們更滿意的是，因為家裡兄弟多，房子不夠住，男人願意上門。

姥姥和姥爺像撿到寶似的，還沒等我媽反應過來，就馬上安排他們結婚。我媽稍有情緒，我那經常做人思想工作的的姥姥就哭天抹淚，說，你還不結婚，天天叫我們把心吊着跟你過日子嗎？我們指不定哪天就不在了，看不到你結婚，我們哪裡能安心？你兩個哥哥都在外面成了家，一年到頭回不來一次，我們指望不上他們，我們多病也不去拖累他們，我們待在家裡至少看病方便。你要是嫌棄我們，我和你爸就單過！你跟着我們下農村，吃了不少苦頭；下農村後，又不能參加高考，失學，回城後又沒戶口沒正式工作，勞你心，照顧我們這麼多年……我們知道你心底苦，可是現在好容易遇見一個好小夥，什麼都不計較，脾氣看着也好，又勤快，你結婚了，日子過好了，我們做父母的，也落了心了，這樣我們走也沒什麼挂念了……

平日裡寡言少語的姥姥，講的這長篇大論外加無數的眼淚，終于讓我媽的心底濕潤潤的，然後我媽糊裡糊塗就結了婚。

我媽不多久後就極不願意回家，下班後同事們都走了，她才緩緩地整理東西，慢吞吞地鎖好門，走到大街上。磨蹭着看看這家店子，逛逛那家門面，或者幹脆站在街邊望着楊柳發呆，好容易等到黃昏，才挪進自己家門。

從前她總掐點下班，一陣風似的趕回家，給父母做飯，即使有時間，也要在家看書，哪裡想得到逛街？姥姥看出了問題，有一次到我媽下班時間，就尾随失魂落魄的我媽，幾次之後才琢磨出我媽原來是不想回家。

我媽在姥姥面前，忍不住落下淚來，說自己想離婚。姥姥心裡崩潰了，她也抹着淚，忍不住說，你看看，誰家兩口子不鬧矛盾？周邊鄰居誰家孩子離婚？……見我媽不語，又追問為什麼。我媽隻說，兩個人不是一路人，他把錢看得最重要，……多一分鐘都過不下去，我甯可一個人單着。再問就不肯多說，隻一個勁流淚。

04

姥姥和姥爺是老幹部出身，見我媽态度堅決，終于支持我媽離婚。兩家人坐在一起，男方各方親戚說了很多難聽話，提了很多無理要求，男人卻始終一言不發。姥姥和姥爺緊繃着臉，最後我媽站出來說，我同意補償你們一些錢，這些錢是我自己多年攢下的，都給你們，但這并不表示錯在我，你們得承認，這事兒不管怎樣，都是女方吃虧更多！再鬧，就去法院好了，我不怕走程序。

男方詞窮，最後終于同意拿了補償離婚。

離婚後的一年，我媽跟姥姥和姥爺商量，自己要盤一個小門面做生意，理發和養生。姥姥和姥爺腦子轉不過彎來，他們對望一眼，又把目光集中在我媽身上，這事情他們可真沒見過。一個城裡人，離職沒單位了，以後的日子靠自己怎麼過？

我媽認定了的事情就要做下去，她說，單位效益眼看着不行了，正式工說不定也要離職，更别說我這個臨時工了。現在離職又不可怕，可怕的是沒腦子想不來幹啥。我離職了，又沒錢，想下海，得學習幾年。你們不看報不知道，現在南方的經濟發展成什麼樣子了，老百姓追求時髦，會養生，過的是什麼日子。我想去學點經驗，掙點經費回來開鋪子。時代不同了，我再不去就晚了，這輩子就怕沒有轉機了。恰好小哥家有了孩子，你們去他那裡住一段時間，幫他們看看孩子；在哥哥那裡，我也放心一點。

經曆過我媽的閃婚閃離，我姥姥和姥爺變得沒脾氣，他們面面相觑，最後輕輕歎一口氣。

我媽去了深圳，其中又經曆很多故事。四年後，姥爺家附近開了一間時髦的美發屋，老闆娘就是我媽。我媽打扮時髦有個性，熱情大方，見來店裡的誰都喜氣洋洋地搭話，好像誰都是她的家人。我媽做的發型時髦又耐看，常常惹得一群大姑娘小媳婦定期往她那兒跑，還免費給她作宣傳。

男人也喜歡來我媽的店子理發。我媽的手藝不光女人贊，男人們也不是傻子，也會往店裡跑。想想，店子裡常常放了書，還有免費茶，老闆娘又親切又漂亮，誰不想去體驗下這樣時髦的店子？聊個天，喝喝茶，理完頭發，對着鏡子，不可思議呀，眼前的自己連自己都快認不出了，又個性又帥氣。

一堆時常有事沒事來走一遭的男人中，總有些人有不同想法，其中不乏小年輕，還有暴發戶。我姥姥常在我媽面前無意間唠叨：這女人哎，過了35歲可不好生娃了，35歲可得抓緊呢！已35歲的我媽不以為意，坦蕩地做自己生意。有一位老師，總是每隔二十天來一次，每次沉默地看書等待。我媽在忙碌之餘，多向他看幾眼，某一天内心裡忽然有了一些異樣。

是的，你們猜對了，那位老師是位大齡未婚青年，比我媽小兩歲，後來成了我老爸。至于我，妥妥的95後美少女一枚。哈哈，走在我花甲之年的老媽身邊，竟還有人說我倆是一對時髦姐妹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