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的十八大以來,多次指出,要弘揚和傳承中華優秀傳統文化,“要有仁愛之心”,要“講仁愛”。仁愛,是中國傳統儒家文化的核心内涵,奠定了整個中國文化的精神氣質。對仁愛思想的深入挖掘和闡發,可以為涵養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提供重要參考。
什麼是仁愛呢?在《論語·顔淵》篇中,樊遲問什麼是“仁”,孔子的回答是“愛人”。在這一回答中,孔子以“愛”解釋仁,并指出愛的對象是人。“人”在這裡是一個普遍概念,“愛人”所體現的,是君子對所有人都應抱有“愛”的情懷。但“愛”不僅有普遍性,也有特殊性,它随着仁德的展開而披露出多方面的蘊含。
“泛愛衆”而“親仁”
以“愛人”釋仁,體現了“愛”之情懷的普遍性。對這一普遍性最典型的表述,就是孔子“泛愛衆”的主張。“衆”指大衆、衆人,由此,廣泛地愛大衆與“愛人”就是同一含義:仁者愛人,就是廣泛地愛大衆、愛衆人。但孔子不是隻講“泛愛衆”,他還要求“親仁”,“泛愛衆而親仁”也。
與“泛愛衆”意涵的相對确定不同,“親仁”則需要更多的解釋。“親仁”之“仁”與“衆”相對,通常指有别于大衆的特殊之人——有仁德的人。“有仁德的人”是一個相對的概念,不等于德行絕對完美的“仁人”,因為後者事實上是一個難以企及的目标。按《論語》,孔子于人生的境界劃分,大緻是聖人、仁人、善人、有恒者,他未見過聖人,也從未稱許過誰為仁人,感歎連善人都未能得見,“得見有恒者,斯可矣”。即便孔子最為稱道、被列為“四科十哲”之首的顔淵,也隻是“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其餘則日月至焉而已矣”。“三月”雖不一定是實指,但和“日月”相聯系,作為一個量的概念則是無疑的。
包括“日月至焉”的孔子其他學生在内,“親仁”就是指親近有仁德的人。“親近”自然是“愛”意的表達,但如果就釋“親”為愛,則與“泛愛衆”區分不開——後者本來也包括有仁德的人在内。孔子并稱“愛衆”與“親仁”,意圖是要說二者有所不同。這個不同的關鍵點,就在“愛”作為普遍之愛的一般原則必須始終堅守,尤其是對于國家的統治者而言。在《禮記·哀公問》中,孔子答哀公如何“為政”時,核心的觀念就是“古之為政,愛人為大(先)”。在國家管理中,愛人是第一優先的事項。但是,不論是統治者還是一般的讀書人,愛之施與者本身也有提升自己的道德境界的問題,親近有仁德的人就成為現實的選擇,《論語》所謂“以友輔仁”,表達的正是這一方面的思想。
親仁亦親德
“親近有仁德的人”隻是“親仁”的一種理解,通常還有相關聯的另一種理解,就是親近的對象不是“人”而是“德”,“親仁”就是指親近“仁德”這種德性。孔子一生,最重視的就是仁德,親近仁德,可以從選擇人的居所入手。所謂“裡仁為美。擇不處仁,焉得知(智)?”人若知道選擇有仁德風尚的安居之所,其境界的提升就會事半功倍。就仁與智的關系而言,孔子喜歡進行對照比較,比方“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知者動,仁者靜;知者樂,仁者壽”等等,仁、智雙方分别體現了仁德與智慧的不同志趣和特色。但在“裡仁”這裡,仁與智卻統一了起來:如果不知道選擇良善的居所,那一定就是不聰明而無智慧的人。
擇仁而居,親近仁德,引向的是身心的平和安頓,故“親仁”的目的在“安仁”。“仁者安仁”是孔子對有仁德的人的期待。人不論是處于順境還是逆境,不論是貧還是富,是窮還是達,都需要安然堅守仁德而不動搖。顯然,如此的“親仁”是離不開人的意志力的,而且這是一個需要堅守終身的品格:“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人能安于仁,一生便不會有什麼大錯,“苟志于仁矣,無惡也”。
在孔子那裡,不論是安于仁,還是志于仁,總體上都是“親仁”。那麼,如何實現“親仁”呢?擇仁而居自然是外在的方式,還有内在的方式,此即《論語》所謂“博學而笃志,切問而近思,仁在其中矣”。人親近或走向仁德,不是空洞的觀念感受,而是真實的“學而思”的實踐,人不論是“不違(仁)”還是“至焉(仁)”,都是一個動态的過程,“仁”就存在于這種不懈不止的“親仁”(求仁)的努力之中,由此也表現出儒家仁德鮮明的實踐特征。
親仁(人)又新人
不論是“親近有仁德的人”還是“親德”,“親仁”之“仁”的重心都落在了(人之)“德”上。不過,如果我們聯系《禮記·中庸》“仁者,人也”的觀點,将“親仁”之“仁”直接理解為“人”,在思想史上也是可以成立的。早在孔子之前,《左傳·隐公六年》記載,春秋初期,陳國公子五父勸誡陳國國君(陳桓公)同意鄭國請求,兩國交好,并強調“親仁善鄰,國之寶也”,但陳桓公聽不進去,結果導緻國難。在此語句中,“親仁”與“善鄰”互文,重在發明親善友愛鄰(國)人之義。春秋末的孔子要求“親仁”,應當也體現了對這一曆史經驗的總結。顯然,“親仁”在這裡,已超越了親近有仁德的人,而是親愛鄰近之人了。在此意義上,“親仁(人)”與“愛人”原有的差距實際已經消融,“親仁”也就變成了“愛人”的另說。這在孔子那裡也并非不可協調,孔子在不同的語境中,本來對仁愛就有多樣性的規定。
關愛善待鄰人——這裡是鄰近國度之人,使仁愛的實施披上了一抹“遠近”的色彩。事實上,“泛愛衆”要從觀念變為現實,“遠近大小如一”,是很難辦到的,因為這需要充分的物質條件的支撐。至于志向更為高遠的“博施濟衆”,所以是“堯舜其猶病諸”,正在于博愛的崇高理想總是要與現實可能的物質儲備相銜接,聖人也因而感歎難以如願。後來在中國社會形成的“遠親不如近鄰”的說法,也在客觀上顯示了愛親的實施不得不受到現實的時空條件的制約。
将“親仁”解作“親人”,還會連帶産生另一方面的意涵。即如果不是從愛的對象即“人”或“德”着眼,而是考慮到“親”本身,内容又更為豐富。因為“親”不僅可以理解為“親近”,還可以解釋為“新”。聯系《禮記·大學》的“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從二程到朱熹,都将此“親”解釋為“新”。如此,“親民”作為“新民”,“親仁(人)”也就成為“新人”,意味使民(人)去舊而革新。在這種理解中,孔子“泛愛衆而親仁”的教導,就變成廣泛地愛大衆而且要使民(去舊)成新人。
立足“使民新”的角度,“親仁”體現了孔子仁愛思想應用于社會國家治理的功能。随着“愛人”的擴充推廣,從鄰近到遠方,從親親尊賢到子庶民、來百工、柔遠人,終使“五方之民”“達其志”、“通其欲”,“泛愛衆”或曰博愛,獲得了它更為一般普遍的意義。
綜上可見,儒家仁愛思想具有非常豐富的内涵,既基于情感,又弘揚德性;既懷抱理想,又立足現實;既關注理論,又聯系實踐,涉及到人道關懷、德性修養、愛民政治以及社會教化等多個方面,并通過愛衆、親德、新人以及善鄰等仁德施行的實踐,彰顯出它在國家政治生活和社會風俗中的精神引領作用。仁者“愛人”而“親仁”,則是對仁愛思想及其所發揮作用的最簡潔的表達,真切地了解它,才能更好地體會儒家仁學在不同方面對中華精神文明的塑型作用。正如在2019年亞洲文明對話大會上指出的,“親仁善鄰、協和萬邦,是中華文明一貫的處世之道”。
深入挖掘和闡發以仁學為内核的中國優秀傳統文化,能夠為更好地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提供精神理念和價值支撐。我們的文化自信,在一定程度上,正是由儒家仁學的觀念系統及其曆史實踐來充實和推動的。對儒家仁愛觀的深入闡發,可以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要求“講仁愛”的時代價值,并為廣泛地培育和踐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提供優秀的文化資源。
【作者單位: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本文系2019年度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中國仁學發展史(多卷本)”(項目批準号:19ZDA024)階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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