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第一次開實習動員大會的時候，大屏幕上寫着堪比996的工作制度，每逢節假日都是一句“請聽所在科室安排”，末了還補充了一句，350天實習生活會補助4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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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在醫院輪轉這一年，很多患者問過我：“小妹，你們一個月是不是挺多錢的？”我每次都會尴尬地笑笑：“400。”“哎喲，一個月才400啊？”

是的，他們都不相信，在他們眼裡“高薪”的醫學專業，比所有專業的實習生都賺得少。“貪财别來學醫”，這也是老師們在大一時就告訴我們的話。

接着，老師講起了實習工作時間，有的同學說這更像“007”，具體表現為每天上班工作時間為11小時，晚間3小時，内科值班過夜制，第二天上午要完成本組任務後才能夜修，外科下班時間就全看手術結束時間。我坐在台下刷朋友圈，果然所有人都在吐槽這個實習制度，紛紛表示“這樣太累了”、“我交學費還得付出勞動力，哦，還得被上級罵”。

這裡得說一下，其實每個醫學院的實習差别很大，就連我們學校的附屬醫院之間，實習氛圍都不一樣。我們學校的實習是11個月，其中有一個月為考研假，但是考研假期間，我們也是要每周回醫院進行一次技能測試的。（抽操作題目進行考核，比如換藥拆線，導尿等等）

學校安排的實習醫院是像填高考志願一樣，成績好的同學先選哪幾所三甲醫院，按照成績往下排，如果第一輪沒選上，就要跟着随機的同學一起進行第三輪抽簽。第二輪是除優秀生外的其他同學報地方醫院，根據成績卡人數，沒選上的同學進行第三輪抽簽。

我們年級800多個人，績點成績都要算到小數點後四位，大家都想報一個實習管得比較松的醫院，或者是住的條件比較好的，省内同學則都想回自己家。

而我作為一個外省同學，報了一個比較好的地方醫院，但很不幸，落選了。所以就抽簽到了比較忙的一家三甲醫院。當時我并沒有太多的喜悅或者失望，我實習的醫院手術量能排進全國前十，在這家醫院能看到許多書本上學不到的，臨床氛圍也更濃，但是這也意味着我的考研生活将更艱難。

醫學考研和其他專業考研不太一樣，想要一個好工作，碩士幾乎是必讀的，三甲醫院甚至要求博士學位，而且其他專業考學碩同學較多，而醫學不同，學碩需要完成學位後再規培兩年，專碩則是三年學位證和規培證一起到手。

考慮到自己今年畢業已經23了，我和很多同學一樣選擇了去考專碩，四月份備考期末考時就直接開始看考研課程，并做好了在實習期間擠時間複習的準備。（比如和一群考研的同學去搶通宵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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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6月，剛經曆内外婦兒四門考試，匆匆過了一個端午節假期，我們就開始了為期一年的實習生活。

我的科室安排是被同學們稱為“天選之女”的幸運組合，第一輪内科，第二輪外科在考研12月前是幾個比較“水”的科室。在内科，雖然每周都要輪到自己值班，但就像外科規培學長學姐們說的那樣，内科規培的學長學姐們很多，組上大多數活都輪不到我們，俗話說的“人多肉少，輪不到我們”。

雖然我們同學在血液科遇見過突然變症的病人，睡到淩晨兩點被上級從床上叫起來搶救，站在旁邊捏球囊（搶救時給氧），但整個實習階段的值班，我都是平安夜，但有一個夜晚，我記憶格外的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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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剛輪轉到外科不久的事，因為外科除了急診外科，其他科室都不需要值班，所以剛入科的周一，科密老師就安排我們值班。

值班的第二天有夜修，如果趕上是周末，就可以連休周五和周末，有兩個同學跑到了13樓的病區，遲到了，科密老師就讓我和另外兩個男生先選。那時候已經是十月份，考研也到了三輪複習的時候，我猶豫了一下，在想要不要選周四和另一天，但想到另外兩個實習生還沒來，就選了一個周二和周五。

而我沒想到的是，和我同一組的男生徐平隻選了一個周四，我看了他一眼，他什麼都沒說，也是那一刻我知道，實習開始後，類似職場，太拉不下臉隻會自己吃虧。後來我和他吵過一架，這是後話。

急診外科雖然忙，但是治療組比較多，我的帶教讓我跟着一個研三的學長，因為外科老師們都很忙，大部分時間都在手術，所以我們在外科一般都是跟着規培的學長學姐們學習，聽他們“指揮”。

我第一次看到比較深部的傷口，這個患者是一個中年男性，術後傷口較深，需要用紗布填塞，并且因為腹部有脂肪，深部傷口并不容易好，甚至有些肥胖的患者可能會發生脂肪液化，所以每天換藥、保持傷口的清潔就格外重要。

我看着學長換藥，做他的助手，在一邊幫忙開促進愈合的藥劑，倒碘伏，一邊看學長的操作。躺在病床上的男人看了我一眼，好奇地問了一句：“新來的護士麼？”

在臨床上很尴尬的一件事，很多患者看到我們這個年紀的女生，都會下意識喊我們“護士”。

學長頭也沒擡地糾正：“這是醫生。”

“哦，實習的吧？”男人看到了我的胸牌，“你以後不會要讓她給我換藥吧？”

“我們是教學和醫療一體的醫院，如果現在不教實習的醫生們，他們以後也不會啊。”學長嘴上淡淡地回答，手上動作也沒停。

他先是小心地把腹部深處填塞的紗布拿出，觀察傷口情況，碘伏棉球消毒，鑷子伸進傷口裡，在換鑷子蘸稀釋了的藥劑的紗布，兩把鑷子夾住紗布的兩頭，把濕紗布重新填塞進傷口裡。

男人疼得好一陣呲牙咧嘴，但仍在說我的事情：“你一個小姑娘學什麼醫呢？找個人嫁得好才是正事啊，當醫生還這麼辛苦。”

我皺眉，心裡很不舒服，但還沒等我反駁什麼，學長就一邊收拾東西一邊輕描淡寫地怼了回去：“叔啊，這都什麼年代了，你怎麼還這思想？誰說女孩子就不能學醫了？那是人家自己的選擇。”

後來我去換藥的時候，這個患者也沒有再難為我。

周四輪到我值班，那天我早早地就去找了一線老師報到，因為一般都是值班的同學跟手術，我怕他找不到人。

還好一直到晚上，當天都沒什麼急診手術，直到吃晚飯時，一線的老師和總住院老師一臉凝重地和我說：“妹妹，一會有個艱巨的任務要交給你。”

嗯？我一愣。

“那個主任應該不罵女生吧？”

旁邊正吃飯的值班學長也說話了：“我上次帶病人去的時候，被他罵是哪個科室的，一點臨床思維都沒有。”

“誰說不罵女生的，上回那個妹妹被罵哭回來的。”

我聽完心裡直打鼓，很多主任的脾氣都不太好琢磨，尤其是聽老師們講這個主任很厲害，因為這個操作整個省份都很少有人能做，我們醫院更是隻有他一位。

總住院老師仔細叮囑我：“妹妹，我們把東西都備好了，你就把病人帶過去，他說讓你幹啥你就幹啥，其他的話，你就當沒聽見，千萬别往心裡去。”

我點點頭，心裡既忐忑，又有點興奮，每一次看臨床操作都能感受到和書本上的不同。

我帶的病人也恰好是我傍晚剛詢問過病史的，他是一個三十幾歲的男性，前幾日飲酒過多後出現了嘔吐，腹痛，停止排便排氣的症狀。典型的“痛吐脹閉”，是腸梗阻的經典表現，因為他是高位梗阻，所以停止排便排氣的症狀還不嚴重，主要是嘔吐，再加上好幾天沒有進食，男人面如菜色，雙眼有些凹陷，皮膚也幹巴巴的，緊緊貼在幹瘦的手臂上。

陪護是男人的妻子，他妻子不高，白白的圓臉上架着一副眼鏡，說話聲音很溫和，她扶着男人起身，很客氣地問我：“我們還有幾個家屬在門診樓那邊，這個檢查能不能讓其他家屬也過來？”

我猶豫了一下，現在是晚上七點，門診早就下班了，隻有門診那邊的一些檢查室還開着（比如我現在就要帶患者去門診樓找主任）。而且疫情期間，病房隻允許有一個陪護，我并不敢保證他們都能進來。

我很謹慎地說：“那我們先從病房過去，您其他家屬可以從門診樓過去，看樓下的保安怎麼說。”

“謝謝。”

我帶着兩人穿過外科樓的走廊，到門診樓二樓檢察室外面的時候，女人打了電話說其他家屬已經進來了。

我很少一個人同時面對那麼多家屬，女人的弟弟，父親，還有姑姑等人都到了，我讓他們在檢查室門口等一下，準備給主任打個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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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深吸口氣，有點緊張地按下了撥通鍵：“那個，主任好，我是急診外科的實習生，我已經把患者帶過來了，就在門外，請問您現在方便麼？”

“帶進來吧。”

主任語速很快，言簡意赅，我連忙招呼患者跟我進去，又看了一眼門口這一群家屬，一般檢查都是不讓家屬陪在旁邊的，我就隻帶着患者走進了檢查室。

門診二樓檢查室有好幾間，最外面是一個大鐵門，把檢查室和外面的等候區分開。

我推開大鐵門，還不忘把門繼續鎖上，帶着病人進了第一間檢查室。

我也看到了那個傳說中人牛嘴毒的主任，主任看起來四十幾歲，人很高，細細長長的眼睛打量了我倆幾眼，淡淡開口：“去叫個家屬進來。”

因為我不是當地人，主任說話帶了點口音，我聽得并不怎麼清楚，我趕忙問：“主任，他妻子，父親都在，叫哪一位進來？”

“誰是陪護就叫誰進來。”

“好的！”在醫院待久了大概也知道了這些比較牛的主任喜歡手下人幹淨利落地幹活，如果一句話不應，很可能會被說：“你這個同學聽到我說話了嗎？怎麼也不回一聲？”

我推開鐵門，對着患者的妻子招了招手：“主任說讓您進來。”

他妻子急忙跟我進來，鐵門裡面，檢查室外面還有等待的椅子，我請她在這裡稍坐一下，進去和主任說：“主任，他妻子已經在門外等着了。”

“在門外幹什麼？帶她進來啊！”主任白了我一眼，我有點尴尬，連忙又讓他妻子進來。

這次做的檢查是胃腸減壓，需要通過下鼻胃管來引出一部分腸胃内容物，來減輕胃腸内的壓力，減輕腹脹感。因為患者的情況并不樂觀，所以這才在今晚剛入院後就安排了胃腸減壓。

“過來戴手套幫忙。”主任推開了門，患者已經躺在了檢查床上，機器也擺在了合适的位置。

人越緊張越容易犯錯，戴外科手套需要遵守無菌原則，但我一緊張就伸錯了手指。

主任已經開始要下胃管了，回頭就看見了還在和手套鬥争的我，我明顯聽出了主任口中的鄙視。

“你都學幾年了？”

“主任，大五了。”

“你這手套戴得都不如那工地上的工人順，你做過手術了麼？”

不知道為啥，雖然被罵了，但被罵的我覺得這個程度還好，嫌棄嘛，在外科難免的。

“沒有，主任。”

“我那個時候，大四就給兔子做過闌尾手術了，你做過麼？”

我很大聲地回答：“沒有，主任，我大四那一年線上課，沒有實驗課可上。”

主任很明顯的愣了，然後招呼我趕緊過來幫忙一起扶着導絲。

每個老師們的做法不一樣，就像手術術式一樣，所以我并不清楚主任操作過程具體的下一步，就聽見主任喊着：“小妹，去拿那邊的注射器，抽我放好的那三杯水。”

我跑得挺快，到了跟前還是又小心翼翼問了句：“主任，這三杯水都行麼？”

“怎麼讀個書都給你們讀傻了？聽不懂我說什麼麼？第一杯第二杯，按次序抽下去。”

我也不敢怠慢，立刻就抽好水遞了過去，主任一邊緩緩地從男人鼻子裡下胃管，告訴男人：“就像吞面條那樣，對，吞，好，吞。”

“小妹，出去。”

主任拍了拍手，摘了一隻手套，打開了門，我連忙也跟着他出了操作室。主任坐在電腦前，我就在他旁邊站着，找好角度，偷偷瞄着電腦屏幕。

“小妹，關門。”

“好的主任。”我十分嚴肅地應着，就看見胃管和導絲穿過食管，進入胃裡，主任點開了電腦旁邊的麥克風：“他妻子，我說旋，你就旋，我說你不動你就不動，懂麼？”

女人點點頭，因為這個過程需要不斷地調整角度，順利地讓導管随着胃腸蠕動進入到梗阻的小腸裡去，導管也不止一小段，後面又叫了男人的弟弟一起進來幫忙。

後來我也意識到了重點，隻要主任不說話，我就立馬閃到門邊上去，他處理好後，我就立馬跟着他出去，把門關上。

整個診療室裡一直響着主任的：“對，他弟弟，放手，他妻子，旋，他弟弟，别動啊！”

從晚上七點半開始進行的胃腸減壓，一直到将近十點，我就跟着主任進來又出去，因為患者小腸梗阻嚴重，即便是下了導絲導管，因為小腸動力太弱，導管很難達到梗阻部位。

“這個患者病史了解麼？”

我當時很慶幸這個病史就是我問的，主任點了下頭，在之前一頓指揮中，家屬和患者已經有點戰戰兢兢了，但好在導絲導管還是成功地到達了梗阻部位，從導管中引流出了腸内容物。

“把這個小夥子父親叫進來。”主任動作很穩，頭也不回地和我說。

我把這位頭發已經花白的老人叫進來時，主任語氣緩和了許多：“他父親，你兒子這次情況真的很危險，以後一定要多勸勸他少喝點酒，我剛才也問了，這媳婦和弟弟都勸不住，你一定要多叮囑着點。這酒啊，不是好東西，哪有這麼喝的？我平常做這個不會這麼久，你知道麼，這個腸子它自己都不能動了，管子都下不去。一定得多管管！”

老人家不住地點頭，床上的男人也微微點頭，四個人一直在和主任說謝謝。

場面很和諧，我也松了口氣，這時已經十點半了，整個檢查做了三個小時，相當于一場小型手術時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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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以為自己已經完成任務，準備帶患者回病房時，主任指了指那一杯腸内容物，嗯，讓我把它送回病房查一查有沒有隐血。

半夜十點多的醫院，走廊裡空無一人，我和家屬們交代了一下輪椅怎麼叫，就拿着那一整杯腸内容物，努力在最快速度下保持手平穩，穿過了門診樓和外科樓，回了病房。

值班學長看到我很高興：“回來了？怎麼樣？呃，學妹，你手裡這個是？”

我隔着口罩都能聞到味道：“學長，這是引流出來的腸内容物，主任說讓查隐血。”說着，我就想把它放下。

學長立刻制止了我：“學妹！那個！那個是那啥啊！不能往這個桌子上放啊！這桌子吃飯的啊！”

學長手忙腳亂就跑到護士站去拿檢驗杯，回來時候還不忘問我：“怎麼樣，沒被罵吧？”

我笑笑說還好。

那個晚上我還跟了一場手術，和帶我的學長聊了很久，當我後來研究生複試時，在實習遇見的很多事情都給我的複試加了分。見過的病曆，上級的診斷思維都幫助了我許多。回首這一年的酸甜苦辣，實習的最後一天，再去看朋友圈裡同學們的留言，無一不是對這段日子的感慨，讓我們認清了人，也看清了很多事，四百塊到手之後大家出去搓了一頓好的，犒勞了一下自己。

（文中人物皆為化名）

• 本文頭圖選自電視劇《機智醫生生活》（2020），圖片與文章内容無關，特此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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