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樵髯
01
寶玉銜玉而生,信天命的賈政想必暗中生出驚喜,不料抓周時寶玉卻抓的是脂粉钗環,極度失望的賈政當即下了斷語,“将來酒色之徒耳”。老祖母表現得倒還稱得上冷靜,一直溺愛着寶玉,其原因或許是常年身在深宅,處于富貴核心,對外界勢力此消彼長感知不夠。能“唬”住她的,全書隻有兩件事,一是寶玉、鳳姐被魔魇時,生死不知,二是和劉姥姥閑談時,南院馬棚走水。她最怕的是眼前的失去,更多的是享受當下。因此她對寶玉生不出那麼多期望,當然也就沒賈政那般焦慮擔心、氣急敗壞。她也不是對寶玉愛在女孩隊裡混的脾性完全無感,心中也很迷惑,她說,“别的淘氣都是應該的,隻他這種和别的丫頭們好卻是難懂”,隻好開玩笑歸結為“想必是個丫頭錯投了胎”。
當賈府一家為如何教育寶玉十分頭疼之時,作者卻借警幻之口遞了一張小紙條過來,告訴讀者,寶玉乃“古今天下第一淫人”。但此淫非彼淫。這“淫”是寶玉“天分中生成的一段癡情”。簡單說,寶玉是閨閣中的良友,但在世道上,就顧此失彼了,避免不了被人“百口嘲謗,萬目睚眦”。
我比較好奇,這“古今天下第一淫人”的名号,為何沒安排給水溶?水溶比寶玉更富貴、更自由,更有條件成為閨閣中的好友,但顯然,水溶是屬于現實世界的人,他已從祖母的溺愛中爬上了岸,雅情雅趣成為生活中的裝飾品,他交接海内外雅士,注重和大老闆搞好關系。他有天分癡情,但他小心的掐斷了它。為何沒安排給王狗兒?王狗兒是破敗下來的小官的後人,按說,他應該比寶玉更懂得生活的艱難,女兒的不易,但事實正相反,他有着嚴重的大男子主義,生活欺負了他,他便欺負身邊的女人。這類人底子裡粗陋、渾濁,不知怎麼去愛護女人,更談不上天分癡情。
其他人大約總逃不過這兩類中的一種。寶玉不同,他的家族在京城算個中等人家,又有世襲爵位和宮内皇妃罩着,直接的社交活動則有父兄擋在前面,他得以蔽身在奢華與自由裡。因此,在他生活的那個世界背後,遠遠的背景深處又生出一個世界,那個世界輕、純,女孩因為沒有追逐世俗的欲望而輕盈,女孩因為沒有沾染世俗的污濁而純淨,他喜歡的那個世界的不同于駁雜現實的質地。看上去,他生活在現實中,但甚至在他最投入的時候,他也總遊離于現實之外,不斷奔向那個世界。作者認為這是天賦予他的使命,張愛玲則說,“生命自有它的圖案,我們惟有臨摹”。
02
那麼誰是警幻口中的皮膚濫淫之人,或許是除了寶玉之外的所有紅樓男人。但要選出個代表來,我在賈琏和賈珍之間猶豫。賈琏總給人一種饑不擇食的感覺,不管“髒的、臭的”都往自己屋裡拉,他的沒品味、不挑剔讓人覺得他很濫,但他和那些底層女人的交往不知怎麼看起來總總帶着點溫度,他也從不曾跨過人倫的底線。他千裡護送林妹妹,路上有很多時間,但從不曾對林妹妹有過非分之想;對已成為小姨子的三姐也能收起垂涎之心,趕着給她做媒,幫她找到幸福。他的饑不擇食更像是對鳳姐嚴控的反彈,對一點點自由的渴望。賈珍就不同了。賈珍給薛蟠的印象是,“專門愛在女人身上做功夫”,正意味着賈珍的濫淫,是踐踏世俗規則的、粗暴的越過人倫底線的真正的濫淫。
他不是強迫型的暴君,算不上流氓,他也等到對方點頭才可。但他懂女人的心理,所謂“做功夫”,應該是站在一個高處,以一個命運的操控者和物質的施與者來引誘那些人生暗淡的灰姑娘。說白了,他有錢,有錢帶來的奢華氣息以及随着施與而生出的莫名溫情,照耀着他,讓他顯得耀眼和溫暖。或許她們起初不情願,在虛榮與膽怯之間徘徊時,就被他一把推進了鳥籠。但在他眼裡,她們就是主動進來的。她們那麼漂亮,如果不進他的鳥籠,他或許會覺得她們寂寞。他的追随者或拙劣的模仿者賈瑞,因為沒有金錢打底,隻靠死乞白賴的糾纏和一個年輕男人的荷爾蒙來打動對方,注定會以失敗收場(也并不是說有了金錢鳳姐就會投降,鳳姐的眼界決定他對癞蛤蟆似的賈瑞沒有興趣)。不過可見,在缺乏管束的空間裡,賈珍的同類遍地是。
但是我懷疑薛蟠的擔心是多餘的。賈珍在外面極會應酬,還保留着甯國府該有的最後體面。他見到清虛觀的張道士趕着叫老神仙,莊子裡來的烏進孝叫老砍頭,調侃中透着親熱,符合主子的身份;正式場合下,晚生、晚輩不離嘴,也有幾個真朋友,比如馮紫英見他臉上有憂色,就問他為什麼事兒焦心;兩府有事,都指望着他,就連賈母叫個醫生,都是他出出入入地忙碌。他并不像西門慶那樣隔着牆頭和好友的女人暗通款曲,他也沒和任何一位世家的女子傳出绯聞。事實上,他隻喜歡在他的地盤上追逐獵物。冷子興說,“隻一味高樂不了,竟把甯國府竟翻了過來,也沒人敢來管他”;柳湘蓮說,“除了門口石獅子幹淨,連阿貓阿狗都不幹淨”。都沒冤枉他,聽說二姐三姐來了,他和兒子兼小弟賈蓉“相視一笑”。這一筆,作者是把甯國府生活作風上的“内囊”都翻出來了。那兩位豪門娛評人也不自覺說出這個真相:賈珍隻敢在他的城堡裡胡作非為。
03
寶玉除了整日在黛玉面前做小伏低之外,其實也愛和寶钗聊天,關心湘雲的睡姿,出門給探春捎個樸而不拙的小工藝品,張羅惜春畫畫的工具,照顧平兒的委屈,體貼香菱的莽撞,為鴛鴦“打抱不平”,想讓柳五兒來怡紅院工作等,在司琪要被趕出大觀園的時候橫插一杠,金钏忌日的時候,跑出賈府,找到個尼姑庵,為她上柱香,盡盡心意。
元宵節期間,人人都在尋找熱鬧,他則唯恐賈珍小書房裡挂着的畫上的美女孤單,他要陪一下她。襲人的穿紅衣的表妹,他覺得好,他想着怎麼想個辦法讓她也到府裡來才好。寶琴、岫煙等來到了大觀園,他是最忙碌的。劉姥姥順口說了個叫茗玉的女孩,别人當故事聽,他偏當成真事,逼着茗煙去找。他對小丫頭信口胡編晴雯當了花神的話深信不疑。他确實恨不得天下美好的女孩都能和他親近些。
不是貪婪,是想護她們周全。他覺得世界太髒,而他這裡還有一方淨土。就像大觀園的落英,順水流走,不如土埋幹淨。
可以說,古今中外再找不到這樣一個少年(當然書中還有一個甄寶玉,可據說,甄寶玉也是為了對照這個寶玉而設的,他最後也是要趕考,進入社會的),就是時光又走了二三百年,作為讀者的我們能在身邊找到這樣一個一心維護天下女兒的少年嗎?大多數男子都是傳統意義上的男子,他們會覺得,如果心靈被思念、愛情軟化,便不能以一種硬漢子的剛勁來對付嚴峻的現實。即使有過一段時間的迷失,就像秦鐘,最後還是覺得,應該“以榮耀顯達為是”,他們會迅速回到正常的軌道上來。寶玉的夢注定要破滅,不僅僅是社會要求男子擔負起他的責任,還有女孩們總要嫁人,無論用什麼手勢遮挽,她們總要沾染生活的風塵,逐漸變成世俗中人,沒有誰能在這個塵世中永遠地保持輕盈與純淨。有時女人還要欺負女人,其實到第八十回,整個青春樂章已經變調,生活裡還有夏金桂這樣的女孩,她們看似不把傳統規矩放在眼裡,實際上卻是傳統的受害者、捍衛者。這個世界并不是寶玉的世界,它們沖擊着寶玉的夢,直到這個夢消散無影蹤,最後,隻剩漫天風塵。
更為可悲的是,他本人或許也是夢的摧毀者之一。他的驕縱,他的寵愛,因為他沒有力量,他的羽翼并不足夠寬大,保護不了,而讓那些女孩失去了對危險環境的防備和警戒。
04
而賈珍,他也給自己制造了一個城堡。城堡外,他小心翼翼,不越雷池半步;城堡内,他縱情享樂,沒有什麼不可以。
他之所以如此放縱享受,或許和他曾經匮乏有關。甯國府的教育方式,是比較嚴厲的,愛當着衆人的面踐踏小孩的自尊心。賈珍曾把在樹蔭裡涼快的賈蓉喊出來,讓衆小厮往他身上吐口水,這真讓人哭笑不得。賈珍小時候或許也曾有過類似遭遇,被管得太嚴了,學會的隻是承受羞辱的能力,而不是真的自我反思有什麼過錯需要改正。盧梭在《忏悔錄》中曾寫,自己被視為小偷而遭到父親的毒打,可是,他覺得,既然你們按小偷來治我,那就等于認可我做小偷,偷東西與挨揍是相輔而行的事,等于是一場交易,因此屢教不改,直到自己想停。嚴厲的家教,讓賈珍變成一個膽小的人,張華一告狀,先向衙門送二百兩銀子再說。同時,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瘋狂踐踏規矩,越過底線,窩裡橫。
看賈珍對秦可卿的死掩飾不住的傷心與極盡奢華,總覺得他對秦可卿還有幾分真情。或許可卿是他在混亂的喧嚣的麻醉的生活裡能抓住的那一點精神寄托。李漁是個色鬼,對女子有着宛如器物般的鑒賞,但他印象最深刻的美女其實是一個避雨時不卑不亢的女子,他對她充滿了尊敬與愛。可卿雖然外表上像個張皇的柔弱的小鹿,但她内心裡也能生出力量和溫情,慰藉賈珍荒漠般枯寂的内心。對三姐,隻是單純的喜歡三姐的顔吧。說起來賈珍也是個顔控,和寶玉不相上下。尤氏是個填房,但她家僅僅是個小康之家,父親再婚娶得是帶着兩個拖油瓶的寡婦,賈珍選中尤氏,未嘗不是看中尤氏的美貌。就連侍妾佩鳳也嬌憨得可愛,跑到大觀園,蕩秋千玩樂之餘,還把芳官叫成野驢子。
但是無論他有怎樣的理由,他的放縱都把女子推到了萬劫不複的地步,尤其是可卿和三姐。可卿抑郁而死,三姐羞憤自刎。活着的尤氏也好不到哪兒去,她要承受來自各方的羞辱,還要替賈珍隐瞞。惜春一個小女孩,對自家的醜聞深以為恥,不惜和家族徹底決裂走出紅塵來逃避污濁的追逐。而當他再也找不到可卿或三姐那樣的美女的時候,他内心的荒涼和虛弱,需要刺激與冒險來支撐,國孝家孝期間,他竟然幹起了他曾嚴厲批評賈芹的事兒,“夜夜招聚匪類賭錢,養老婆小子”。他以為這是在自己家能有什麼事。
05
寶玉和賈珍是兄弟,出生于無憂的家庭,他們都“安富尊榮”,都覺得遠遠地還論不到“運籌謀劃”。一個生出夢——寶玉超越了繁華,超越了自我,構建了一個輕盈純淨的世界,雖然,他心裡滿溢着愛與熱情,可是,正如他進入的太虛幻境,那裡還有迷津,不小心就會被拖下萬丈深淵;一個建造了玩具的城堡——面對城堡内的超級美女,賈珍選擇了徹底放縱。可不管是滿心保護,還是蹂躏踐踏,他們身邊的女子都因他們而受到傷害,這不由讓人疑惑,到底哪裡出了問題?或許是因為寶玉的夢,隻是一個小小的孤島;或許是因為踐踏底線,終歸要受到上天的懲罰。
他們都曾受到甯榮二公的關照。希望寶玉走上仕途之路,警告賈珍不要過于奢靡。或許甯榮二公代表的是一種價值匡正,代表着一種不管本人意願是什麼,都要塑造為同一生命模闆的強硬與殘忍。從這個角度來說,寶玉和賈珍對女性的種種都是這種宏大的主流價值下的叛逆。不同的是,寶玉是超越,是善;賈珍是下墜,是惡。小說的結局,寶玉懸崖撒手是作者勇敢後的铩羽而歸,而賈珍的獲罪(根據他最後的作為),是作者對這個現實世界的控訴與反思。
,